納蘭明珠陪着納蘭福晉立在大門口,望眼欲穿,直到天色暗下來,仍是不見容若的蹤影。納蘭福晉深擰秀眉,焦急道:“老爺,這麽晚了,性德在外面會出事的。”
“再等等,他沒地兒去,會回來的。”納蘭明珠表面雲淡風輕,其實心裏已急得翻江倒海。
納蘭福晉擡眼看着納蘭明珠,哀求道:“老爺,倘若性德回來了,你千萬別再責罰他,我會說服他明日随你進宮的。”
“哼,假使我今日再嬌慣他,日後他就愈加不知規矩了,這次是離家出走,下次指不定做出什麽驚人的事來。”納蘭明珠鐵着一張臉,唯有那雙眼睛直直地望着門外。
納蘭福晉微點頭,說道:“這次我聽老爺的,不過教訓一下便是了,千萬別傷了性德。”
納蘭明珠攏了攏她的肩膀,柔聲道:“浔慧,你不必操心這些了,性德是咱們的孩子,我豈會不疼他。只是性德性子桀骜,我讓他入宮做皇上的伴讀也只是為了收收他的性子。”
“浔慧明白。”納蘭福晉靠在納蘭明珠肩頭,靜靜地等着容若回來。
納蘭福晉等了近一個時辰,依然未見容若回來。礙于身子尚未痊愈,實在支持不住,便閉着眼睡去了。
容若回府的時候已近深夜,他見書房內亮着燈,便輕輕叩響了書房的門板。納蘭明珠揚了揚嘴角,一躍而起,才剛邁步道房門前,又往回坐了下來。一口氣吹滅了書房的蠟燭,淡淡道:“你回房吧,阿瑪今日乏了。”
好半響都無人應聲,納蘭明珠正猶豫着要不要去開門,忽聞容若說道:“兒子願意入宮,可兒子求阿瑪答應一件事。”
納蘭明珠隔着房門說道:“你且說來。”
“兒子想入鑲黃旗軍營,只需要一個時辰,求阿瑪答應。倘若阿瑪能夠答應,兒子明日就随阿瑪入宮。”話出口後,容若才後悔,可後悔的同時容若有人暗問自己,為何偏偏對若馨的事如此上心。也許是心存憐憫吧,容若如是想着。
納蘭明珠問:“為何要去鑲黃旗軍營?”
容若遲疑了一瞬,說道:“容兒子日後再細禀阿瑪,只求阿瑪能夠答應。”
房內又亮起了燈燭,納蘭明珠拉開房門,牢牢地盯着容若,一字一頓道:“此話可當真。”
“是,只要阿瑪答應,兒子一定随阿瑪入宮。”
“行!”納蘭明珠解下腰間的令牌,說道,“阿瑪雖任職兵部,但并非所有的軍營皆可随意出入,你且試一試吧。”
容若欣喜道:“兒子謝過阿瑪。”
“不過,日後你必須如實相告為何要入軍營。”
“兒子遵命。”容若接過納蘭明珠手裏的令牌,趁着他轉回書房後又悄悄出了納蘭府。
容若借着月光細看了手裏的令牌,而後說道:“你出來吧。”
若馨從石獅子後走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容若手裏的令牌,心下了然,感激道:“謝大哥哥。”
“我明日有要事要随阿瑪去,不能陪你去軍營,你化身男裝,帶着這枚令牌前去。倘若他們不讓你入內,你就說你是納蘭家的大公子。”容若說道。
若馨問:“哪個納蘭家?”
“兵部尚書納蘭明珠家的大公子,納蘭性德。”容若有些不大耐煩,“你這樣稱就是了,言多必失,要是他們仍然不準,你先回宅子去。”
“嗯,我明白了。”若馨再次屈了屈膝,略帶頑皮道,“總之先謝過大哥哥了,這樣不倫不類的行禮,請大哥哥先受了吧。”
容若忍不住笑了幾聲,若馨表情一滞,羞羞答答地說道:“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大哥哥笑,其實大哥哥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是嗎?”容若立即斂了笑,淡淡道,“我派人送你回宅子吧,夜路不好走。”
若馨帶着令牌,由小司護送着回了宅子。容若在府門外獨立着,擡頭仰望天邊的月色,輕吟道:“梨花院落溶溶月,楊柳池塘淡淡風,已經許久看到這樣灑脫無羁的月色了。”
“大哥哥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
想起若馨臨走前說的話,容若複又低下頭,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影,暗問:“我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好看嗎?”只是地上一派黑影,完全看不到自己的笑容。
同樣的月光也灑落在紫金城內,只是已然失了它原有的灑脫無羁。玄烨坐在窗下,半大的少年在月色的映襯下看起來有些單薄,卻不失帝王的威儀。李德全在一旁伺候着,小聲道:“皇上該就寝了,明日下了早朝還要進學呢。”
玄烨托着腮,遙望着月色,說道:“小德子,朕問你,京城所傳納蘭性德是當朝第一才子,果真如此嗎?”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答道:“奴才确實聽旁人這樣說過,不過聖上乃天子,聖上的才華自是天下間無人能及的。”
玄烨輕斥道:“朕最讨厭溜須拍馬之人,你如實告訴朕,他究竟有何過人之處。”
“奴才聽說納蘭公子兩歲能斷字,三歲能吟詩,五歲能作辭,七歲能寫賦……”
玄烨面露不悅,擡手制止道:“行了,朕不信真有這樣的人,明日他入宮伴讀,朕定要好好考考他。”
李德全躬身道:“喳,敢問皇上,可要奴才去辦嗎?”
玄烨淡淡應了聲,李德全唯唯諾諾稱是,卻不知玄烨究竟打得什麽主意。
翌日清晨,容若随納蘭明珠入了宮。在玄烨跟前伴駕的太監早早地在大殿外候着,父子兩一到,顧問行就迎上來說道:“傳皇上口谕,令納蘭公子至上書房候駕,為考校其才德,先将《禮記》抄寫一遍,未完則不得進膳。”
“這《禮記》莫說是一上午,就算是花上三兩日也……”納蘭明珠被咽塞着說不出話來,他雖心疼自己的兒子,可苦于聖旨不得不遵,生生将話咽回肚裏。
容若只是笑笑,從容行禮道:“遵旨。”
納蘭明珠對容若細細囑咐了一番,再三尋思,确定無一遺忘,才目送着容若跟随顧問行離去。
上書房內所有的門和窗皆被掩上了,每扇窗前俱拉上了深色的錦布簾子。書房內一片漆黑,小太監們一一将蠟燭燃上,包括書房內所有的牆壁角落皆燃上了蠟燭。
顧問行恭謹道:“皇上不喜書房的書見着太陽,因此命奴才将簾子都落下了。納蘭公子将就些,這是《禮記》,宣紙都在書案上了,公子請自便。”
說着,顧問行領着衆太監正要告退,容若制止道:“等等,谙達可否取些冰塊來,書房裏太熱,實在燥得很。”
“公子見諒,皇上不喜在書房裏放置冰塊,公子還是忍耐些吧,待抄完了便好。”顧問行不等容若開口,匆匆退出了書房。
容若吹滅了幾支蠟燭,書房裏立馬暗裏下來,卻趕不走那份燥熱。他走到書案前,細細翻看了書案上堆放的古書。
間或,有宮女太監進來奉茶、添茶,就是遲遲未見玄烨下朝歸來。容若撩起窗簾看了看天色,已近正午。容若複又坐回書案前,開始提筆。
約莫再過了一個多時辰,遠遠地聽到一聲“皇上駕到”,容若起身相迎。玄烨由侍衛太監簇擁着進來,饒過容若身邊,走至書案前。
“才半日,你竟抄寫完了?”玄烨訝異道。
容若從容不迫,上前一步道:“回皇上,是默寫而非抄寫。”
玄烨沉着聲音道:“你确信一字不差地默寫出來了?”
“回皇上,是。”容若篤定道。
“下筆如疾風,果如外邊傳的那樣。”玄烨嗫嚅一句,又對顧問行說道,“将這些紙稿拿下去校對,若是差一字,朕定要重罰。”
上書房內一下子安靜下來,玄烨坐在椅子上玩弄着毛筆。容若恭謹地立在一側,靜靜等候着。書房的門被推開,顧問行上前,湊近玄烨的耳朵說了幾句。
玄烨蹙了蹙眉,呵斥道:“有話不妨照實說出來,這樣遮遮掩掩的成何樣子。”
“喳,奴才知罪。”顧問行瞄了瞄容若,而後對玄烨說道,“禀皇上,奴才以仔細校對過,并無任何差錯。”
玄烨疑問:“竟一字未差?”
顧問行篤定道:“回皇上,一字未差。”
玄烨凝視了容若許久,之後一聲笑,然後轉為大笑,輕蔑道:“算你還有些能耐。”
容若面色不和,卻還是強忍着行禮道:“奴才謝皇上誇贊。”
玄烨只輕“嗯”了一聲,繼而閉上眼,悠閑地靠在躺椅上,說道:“小德子,朕悶得慌,你将昨日耍的那套拳給他過過眼。”
李德全應聲上前,在玄烨身前耍起了拳法,玄烨并未睜眼,繼續悠哉地靠着。外邊有太監通報:“禀皇上,徐師傅到了。”
玄烨擺了擺手,不耐煩道:“命他回去吧,朕今日不想進學。”
“喳。”顧問行正要出去傳話,卻被容若阻止了,“皇上,學業不可廢,皇上身為君主定當要做天下的典範,斷不可有一日的懈怠。”
玄烨擰着眉:“放肆,你不過是朕的伴讀,有何資格來教訓朕。”
“奴才只是依理論事,皇上自可降罪奴才,但奴才還是不得不勸說皇上。”容若一派淡定,更是一派堅決。
玄烨的臉上閃過不易察覺的笑意,然後又悶悶地說道:“你就不怕朕要了你的腦袋嗎?”
容若一派淡定,垂首道:“奴才怕,但奴才知道皇上不會。奴才相信皇上會是一個好君主,但凡為天下蒼生着想的君主都心存仁厚,絕不會因為幾句逆耳的忠言而枉殺一人。”
“如果說朕就是一個暴君呢。”
“奴才相信皇室是仁君。”
玄烨一陣讪笑,指着容若的額頭說:“都說你是才子,也不過如此,你與朝堂上那些溜須拍馬的臣子無異。這些話真早已經聽膩了,朕實在不知,這麽多貴胄子弟,老祖宗偏偏選中了你來做朕的伴讀。”
容若解釋道:“奴才所說的是實情,并非有意迎奉皇上。”
玄烨在容若的眼裏看到了真誠,他漸漸放柔了面色,說道:“你坐吧。”
容若道了聲謝,在一側坐下來。這時,有太監搬來冰塊,圍在玄烨和容若周遭。書房內終于涼下來,容若擡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細細觀察着玄烨的神色。素來洞察細微的他也猜不透玄烨心裏究竟想得什麽,他唯有小心的應對着。
顧問行暗暗欽佩,才不過是兩個十歲大的孩子,竟能說出一番連朝堂重臣都無法言說的鴻鹄大志。一個是名噪京城的曠世才子,一個是天命所歸的大清帝王,這樣的兩個人卻有着相互抵觸的桀骜和自信,他們若能打破這一層,便将不會只局限于君臣的關系。
容若從宮裏出來的時候已漸進夜黑,他特地選了小路,因為他知道納蘭明珠一定在神武門外的某一處候着他,他實在不想面對納蘭明珠的啧啧不休。在宮裏的六個多時辰就如六個年頭一般漫長,想起離宮前玄烨問他的最後一句話:“倘若朕允你一個禮部尚書的官職,但你必須抛卻才子的美名,你可願意?”
他從未稀罕過才子的美名,甚至在他眼裏這并不是什麽美名,而是一種枷鎖,一種束縛。有了“才子”二字相冠,他注定要走不一樣的人生,他的路永遠都不能由自己來選擇。當朝的太皇太後,他的阿瑪納蘭明珠,抑或是那個如他一般年紀的帝王都會為他選擇一條充滿光華的路,在旁人眼裏傾盡一輩子都無法得到的光華卻注定令他連最後的自由都将失去。
道旁一片芳華,合歡花在月光的映襯下極為純美,卻總隐隐覺得帶着幾分規規矩矩的美,幾分小心謹慎的美。嬌而不豔,麗而不卓,卻沒有應有的生氣。合歡花下的野花競相開放,随着清風頻頻地搖曳,雖不豔麗,卻獨有一種感染力,滿溢着勃勃的生機。花開花落不過一朝一夕,如果能選擇,何必去坐那規規矩矩的合歡花。路邊的野花雖不為人所賞識,可至少開得自在,開得無拘無束,哪怕只争朝夕。
“大哥哥,原來你在這兒。”忽聞一陣清甜的女聲。
容若詫異地擡起頭,問:“你怎麽跑來城裏尋我了?”作者有話要說:歆谙怕大家看起來吃力,所以将段落空開了。前面的幾章等到修改的時候,也會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