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裏的蟬聲此起彼伏,納蘭府的書房內透着幾許沉悶。書桌前,納蘭明珠悶悶地抽着旱煙,一言不發。
“阿瑪,我絕不入宮做伴讀!”容若斬釘截鐵道。
納蘭明珠伸手掴向他,怒道:“入宮做皇上的伴讀是太皇太後下的懿旨,容不得你來反對。你要知道,阿瑪花了多少心血才求得太皇太後的首肯,做皇上的伴讀可是多少人連做夢都盼不着的。”
“老爺,你這是幹什麽,他還是個孩子。”納蘭福晉攏過容若,心疼地揉着容若微紅的臉頰。
“你就知道慣他,無論如何,反正明兒個下了早朝,性德就跟我入宮去。”
容若氣呼呼地跑出去,邊跑邊說:“我不進宮,我不做皇上的伴讀。”
“你給我回來!快站住!”無論納蘭明珠怎麽喊,容若都沒有回頭。
納蘭福晉一個踉跄,虛弱地倚在門上,無力道:“算了,這孩子脾氣倔,回頭想明白了就好。”
“只怕他想不明白。”納蘭明珠抽了一口旱煙,一眼瞥見面色蒼白的納蘭福晉,趕忙扶住她,對周身的家丁喊道,“快!快去請大夫!”
若馨同穆敏手牽手走在京城的街角,帶着欣羨的目光打量着繁華的京城。穆敏指着前邊的攤子,哀求道:“姐,我還沒吃過糖葫蘆呢。”
若馨摸了摸腰間的錢袋子,無奈道:“等我們找着阿瑪了,姐一定給你買,穆敏聽話。”
穆敏撅撅嘴,目光一直停留在前邊的攤子上,搖着若馨的手臂:“姐,買一串吧,就一串。”
“那好吧。”若馨抽下腰間的錢袋,搗鼓了半天,從裏邊掏出一枚銅錢。只聞“叮”的一聲,銅錢落在地上,自下坡一路滾去。
若馨牽着穆敏,追着滾落的銅錢。一輛馬車迎面馳來,駕車的師傅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趨勢。等若馨反應過來,馬車離她們姐妹二人只有十步之遙。一人從身側猛地拉過若馨,連帶着穆敏一同倒在了地上。
手臂上裂了一道口子,若馨顧不得疼,忙扶起穆敏,為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緊張地問道:“摔疼了沒?”
“姐,你流血了。”穆敏見若馨手臂上的大口子,吓得直哭。
“穆敏不哭,姐沒事的。”
“對不起,我害你受了傷,我帶你去看大夫吧。”容若一臉歉意。
若馨這才發現原來方才救她們姐妹兩的是站在眼前的人,若馨笑道:“不用了,方才要不是大哥哥相救,恐怕我和敏兒早就已經葬身在馬車之下了。”
“姐,糖葫蘆。”穆敏早已忘記方才那一幕驚心,依舊不依不饒地扯着若馨的袖子。
“敏兒乖,姐答應你,等我們尋着了阿瑪,一定給你買。”若馨面上有些尴尬,側身時發覺容若已然不見了,若馨捏了捏穆敏的小臉,笑道,“敏兒聽話。”
“等等!”若馨和穆敏正要離開,容若舉着一串糖葫蘆上前,放到穆敏手中,笑道,“給你。”
若馨連忙擺手,推辭道:“這怎麽使得。”說着,她從錢袋子裏掏出兩個銅錢,正要放到容若手邊,又縮回手,問道,“這糖葫蘆幾文錢?”
容若噗笑一聲,說道:“我看還是算了吧。”聽語氣像是在嘲笑,若馨見他有些誤會,趕忙解釋道:“我雖窮,但還不至于讓人家掏銀子。這銅錢我們一定得還你。”
“随你!”容若從若馨的掌心裏揀過一枚銅錢,頭也不回地走了。
若馨怔愣了一會兒,說道:“敏兒,走,我們快跟上他。”若馨幾乎拽着穆敏往前,容若走得快,兩個小丫頭哪裏跟得上。
一直追出了東街,容若已不知去向,若馨失望地低下頭,正決定放棄之時發現容若正立在自己眼前。“你在找我嗎?”容若問道。
“是,大哥哥,你認識京城當官的人嗎?”
容若淡淡地點了點頭,繼續前移。若馨驚喜不已,正要開口,忽地帶着穆敏跪了下去。
“你這是幹什麽?”容若有些不知所措。
若馨将錢袋子托在手裏,說道:“這是我們所有的盤纏,求你幫我們找到阿瑪。”
容若只覺得好笑,問道:“你怎就知道我能幫你們找到阿瑪?”
“因為……因為……”若馨含着淚意的眼睛望向容若,可是她的确找不到任何的解釋,或許那就是一種單純的直覺。那雙眼睛是如此澄澈而惹人憐,容若鬼使神差地應允道:“你們快起來吧,我陪你去找阿瑪。”
“你當真願意幫我?”若馨激動不已。
容若攤了攤手,說道:“反正我不想回家,也罷,就幫你們這一回吧。”
“謝大哥哥。”若馨欣喜道。
容若問:“你知道你阿瑪在哪兒嗎?”
“阿瑪在鑲黃旗軍營,額娘說,想要見到阿瑪就得用銀子疏通。”若馨把錢袋子捧到容若身前,說道:“我只有這麽多銀子,這些銀子夠嗎?”
“銀子?”容若哼笑道,“頭一回聽說見自己的阿瑪還得用銀子疏通的。”
這樣憤世嫉俗的笑容令若馨覺得無比熟悉,曾幾何時,阿瑪也這樣哼笑:“營裏的領軍十個有九個是貪斂的,阿瑪若辭了軍職,恐怕營裏就亂了套了。”等若馨回過神來的時候,發覺容若正用狐疑的眼神凝視她,仿佛在質問:“真有這樣的說辭嗎?”
“是,額娘囑咐過,軍營裏不容許女子闖入,若是沒有銀子疏通,他們是不會請阿瑪出來見我們的。”若馨說道。
容若不多言,只道:“走吧。”
姐妹兩随容若去了鑲黃旗軍營,三人在軍營外徘徊了許久,這時才發覺找尋阿瑪并沒有如若馨想象中那般簡單。好不容易熬到了操練的時候,遠遠地望着自己的阿瑪從自己眼前經過,若馨好幾次想要沖入軍營,都被容若攔下了。
“你進不去的,你這樣進去會被他們抓走的。”容若緊緊拽着若馨的手臂。
若馨眼眸含淚,低頭扯着裙擺道:“可我想見阿瑪,額娘病得厲害,我要帶阿瑪回家去見額娘,可是……”
容若問:“你額娘當真病得很厲害嗎?”
“是,大夫說額娘就只有這幾日了,我想圓了額娘的心願,她只是想在臨走前見見阿瑪。”說着,若馨擡手抹了抹即将下滑的眼淚。
容若默了默,然後說:“其實我額娘也在病中。”
“那你為什麽不回去看她?”
“她不需要我,她有阿瑪陪,她只要阿瑪就夠了。”容若定定地看着軍營內緩緩移動的士兵,狠心地咬了咬牙。
若馨未再多說,牽着穆敏的手,站起身說:“我們走吧,我們見不到阿瑪的。”又對容若彎了彎身,“今日謝大哥哥相助。”
容若跟着站起來,立在她們身後,并未挪步。她們走了一會兒,容若才追上來,說道:“你們跟我走!”
“去哪兒?”若馨問。
“我帶你們去別處先安頓下來,找你們阿瑪的事我會盡力的。”
“大哥哥為什麽要幫我們?”若馨問得很天真。
容若淡笑開去,說道:“幫人何須要理由,就當是我不想回家吧,随我走吧。”暗問自己,其實連他也說不清為什麽願意幫她也許是因為憐憫罷。
若馨怔了怔,輕“哦”一聲,牽着穆敏反跟在容若後邊。“大哥哥,大哥哥你等等我。”容若走得快,若馨牽着穆敏愈加跟不上他的步伐。
容若放慢了步子,回頭淺笑道:“你叫我大哥哥,你多大了?”
“我八歲了,這是家妹。”若馨牽着穆敏上前,笑着問道,“我們能喚你大哥哥嗎?”
容若不置可否,自顧自向前,邊走邊說:“你和她來了京城,你額娘病重,那誰來照顧她?”
“阿瑪每年都托人将年奉捎回家,我出門前請了位阿婆,暫且托她照顧額娘幾日。”若馨搓揉着手指,又說,“只是我沒能見到阿瑪,額娘還等着阿瑪呢。”
容若并未接話,只是一味地往前,心裏盤算着什麽,卻又猶豫着什麽。矛盾交加之後,已然有了主意。
“姐姐,我想回家。”穆敏扯了扯若馨的衣角,瞪着眼睛道,“我想額娘了,我要回家看額娘,我不想住在這裏,好嗎?”
穆敏從未見過自己的阿瑪,也不清楚若馨此番出來的意圖,只一味地想要回到自己的額娘身邊。若馨環顧着四周,周圍空蕩蕩的,雖不富麗,卻也雅致寬敞。
“這裏原是我家的主宅,後來我阿瑪将宅子給了我,這裏很少有人會來,你們放心在這裏住。至于找你阿瑪的事,我會想辦法幫你的。”容若派了一個小丫鬟給若馨,說,“你妹妹年紀還小,不方便跟着你四處奔波,這些日子就由顏兒來照顧她吧。”
若馨颔首問道:“你為什麽要幫我們?”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已經問過我了。”容若有些輕蔑的笑笑,問道,“難道在你們眼裏,幫人都需要原因的嗎?禮尚往來,知恩圖報,你認為我幫你就是圖這些,是嗎?”
若馨忙搖手,連連說:“不是的,不是的,我沒有這意思。”
“呵呵,就算有這意思又如何,這世上的人都是如此,受人恩惠當千年,朝堂之中今日你幫我,明日我就必定得幫你,這樣幫來幫去卻沒有真正的朋友。”容若滔滔不絕,帶着幾分憤世嫉俗。
他說的話和自己阿瑪口中所傳的一模一樣,原來這世上還有第二個人這般憤世嫉俗,這般厭惡朝堂上的爾虞我詐。若馨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如果可以,我寧願阿瑪同我們回去。阿瑪種田,額娘織機,閑裏得安逸,這樣的日子多好。”
“是啊,像五柳先生那樣閑雲野鶴的日子多好。”容若看了看她,說道,“原來這世上喜歡”采菊東籬“的人不只我一個。”
若馨巧笑幾聲:“也不會只有我們兩個的。”
銀鈴般的笑聲感染了容若,他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原來這世間不是所有的人都貪戀富貴的,或許正如若馨所說,也不會只有他們兩個的。只是志同者寡,道合者孤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