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容若許了她之後,若馨便日日盼着入宮與穆敏相見。就這樣一日日等着容若的消息,院中的青竹葉已漸漸轉為昏黃,若馨的手中飛針穿線,當日勾畫下的那幅青竹圖已然做了花樣子。深綠色的絲線穿過繡案,将一片無邊秀色全然保留在了繡布上。
瓷缸裏的魚兒咕嚕吐了幾串水泡,然後悻悻地沉入了水底。經過一個多月的悉心照料,那些紅色的錦鯉雖沒有青鯉那般健壯,但顯然肥實了不少。
若馨起身,順手沾起一旁的魚食,緩緩撒入水中。錦鯉扭了扭尾巴,卻沒有游上來。若馨恹恹地扯了扯嘴角,原來連那錦鯉也知她的心情。容若不過十幾日未現身,若馨卻覺得做什麽事都提不起勁來。雖知他如今身在宮中,也知他這前後十餘日都需留宿在宮中,可這次卻不同上次,多少日子過去了,容若竟是連只言片語也沒有。
她伸手去打撈水裏的瓢,手指輕輕滑過,帶起陣陣小浪。錦鯉本想往那漸漸下沉的魚食游去,被若馨一驚,便呼啦一下四處竄開了。
忽聞靴子的嘎吱聲,若馨驚喜地直起身,笑容定格在臉上,随後又勉強牽動嘴角:“原來是小司,你家公子呢?”若馨下意識地朝他身後張了張,除了一派秋色,什麽也未曾見到,不禁悵然若失。
小司回道:“公子今兒個當值,聖上有口谕,傳姑娘進宮。宮裏的顧谙達正在廳裏候着呢,勞煩姑娘快些準備吧。”
若馨一聽入宮,既驚又喜,日夜盼着入宮見穆敏,現在總算是盼得了。仔細梳妝勻面,又換上了前幾日新裁制的衣裳。聽小司略說了一下宮裏的禮節,之後便跟着他去了前廳。
顧問行滿面堆笑,百般殷勤地将若馨迎上了轎子。轎簾将要合上的一剎那,若馨恍然在顧問行臉上看到了一瞬神秘莫測的笑容。心徒地一抖,雖說不清這樣的笑容究竟何意,可奈何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不再深想,畢竟有幸入宮去見穆敏已是期待已久了,實在不願被旁的事掃了興致,只當是自己看錯了。若馨側頭遠望着轎側的景致,不覺間轎子已擡向內宮。
若馨跟随穆敏身前的宮女進得偏殿的時候,遠遠地瞧見敏兒亭亭玉立的身影,一手揮着帕子,像是正說得帶勁。待走近了些才發覺,正對着穆敏的座椅上還坐着一人,衣着華麗勝過穆敏,舉手投足間的氣質也非穆敏錯能及的。
初次入宮,若馨亦不知那人的身份,但尊卑之禮還是略知曉些的。她由宮女引入偏殿,先向那人深深行了一禮,再轉向穆敏,福身笑道:“民女見過敏貴人。”
“姐姐在消遣我呢,還不快入座。和碩公主是自己人,姐姐就無須多禮了。”穆敏将若馨拉到一側坐下,臉上的笑容甜美可人,“我在宮裏都沒人陪我解悶,好在和碩公主常來,否則我正當要悶壞了。”
穆敏入宮至今已經兩年了,還是一如從前那般直爽率真。若馨悄悄一聲嘆息,真不知是該擔憂還是慶幸呢。在宮外早對和碩公主有所耳聞,都說和碩公主是太皇太後碰在手心裏的寶貝,因此若馨極為謹慎應對。
她再一次向和碩公主施禮:“承蒙和碩公主不見棄,民女自知身份低微,但還是希望能夠代敏貴人感謝公主照拂之恩。”
“你不必拘禮的,敏貴人性格直爽,我和敏貴人一見如故,談不上誰照拂誰,說起來我還得謝她常想來法子逗我開心呢。”和碩公主笑聲爽朗,那說話的樣子簡直和穆敏一個樣,率真無比,顯然是極易親近的。
若馨心下歡喜,若在宮裏能得和碩公主的關照,也算是穆敏的福氣了。三人絮絮地聊着,不過都是些女兒家的話題,穆敏本就健談。如此一來,更是聊得起勁。偏殿內歡聲笑語不斷,而玄烨的書房內卻是另一派景象。
玄烨的書房內靜立着三人,玄烨一身家常的深紫色錦袍,嘴角總勾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顯得随意而松快。容若一身侍衛服,立得恭謹無比,眉間微微有些皺擰,與玄烨的神情截然相反。一旁還立着曹寅,他有些歪歪地立着,目光在玄烨和容若之間來回,臉上閃過一絲壞笑:“禀皇上,微臣有主意了。”
“快說來聽聽!”玄烨忙轉向他。
曹寅欲言又止,之後往前挪了一步,湊在玄烨耳邊低于一番。玄烨面色立馬變得凝重,之後有舒展了眉頭,漸漸輕笑:“好一個曹寅,竟想出這等馊主意來,若是被皇姑知道了,定将你生吞了。”
“微臣并不打算瞞着公主,微臣在這之前已同皇姑通過氣,只是猶豫着該不該将這馊主意告訴皇上。”
玄烨附掌一笑,道:“好!”
容若見二人一派神秘,便肅了肅面色。曹寅将心中所想一一道出,容若面色愈加肅然,對玄烨說道:“皇上,微臣深知若馨并非那些貪慕虛榮的女子,皇上這樣做不僅令微臣為難,更令公主難堪。而倘若若馨當真,那她又情何以堪。還請皇上收回成命。”
玄烨有一瞬間的踟蹰,随即又篤定道:“既然你對她有信心,又何懼一試呢。你放心,朕自會掌握分寸的。”
容若自知皇命難為,只得低頭作罷,只是心裏終究是不安的。
麗景軒內三人正聊在興頭上,突然有小太監來傳口谕。和碩公主和若馨俱是一愣:“去書房?皇上可有說诏我們所為何事?”
那人搖頭道:“奴才只管傳皇上的口谕,公主和姑娘有請。”
若馨聽是皇上召見,不由得心跳動地厲害。從未見過聖上,這樣貿貿然地召見,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無意間偏過頭,正瞧見和碩公主面上掠過一絲笑,與那顧問行的笑容一般神秘莫測。心仿佛“咚”地一聲直往下沉,此時容若會在哪兒呢,若是有容若在身邊,她或許還能鎮定些。
兩人進得南書房的時候,容若已不再裏邊。書房內之餘玄烨和曹寅兩人對弈。今日不該是容若當值的嗎,怎會是曹寅在此?若馨心中納悶不已。
和碩公主姍姍上前,向玄烨恭敬地失了一禮。若馨方回過神來,學着和碩公主的樣子向玄烨扣禮。玄烨命二人平身,而後将二人撂在了一邊,繼續同曹寅下棋。玄烨像是随口說道:“曹卿的棋藝雖與容若不相伯仲,可詩詞學問終究是略欠了些。”
“納蘭兄才華橫溢,我豈敢同他相媲美。論說學問,也只有萬歲爺能與之相較了。”曹寅附和道。
驀地一陣安靜,玄烨将棋盤上一片黑子全部收入掌中,之後伸向曹寅的棋盤,只聞嘩啦啦一聲,黑子紛紛落入棋盤,将一片寂靜打破。
若馨實在猜不透玄烨的意圖,傳口谕請她們二人過來,又将她們視作透明。書房內的氣氛又是如此沉悶而詭異,心口悶悶地難受,只想快些離開這裏。
玄烨将手中的白子一抛,說道:“你少拿這些溜須拍馬的話來糊弄朕,昨兒個容若寫的詞,朕可是想了一晚上都未能合出來。”
曹寅正要開口,和碩公主忽然說道:“皇上何不念來聽聽,我曾聽穆敏說起過,若馨姑娘精通詩詞,興許她能對上呢。”
若馨忙推辭道:“公主說笑了,民女只會寫民間的打油詩罷了。”
和碩公主展顏一笑:“既然如此,那何不讓我來看看。”話音剛落,早就有小太監将一紙展示在二人眼前。若馨忍不住擡眼一看,心口一緊,幾乎想要奪門而出。
“風絮飄殘已化萍,蓮泥剛倩藕絲萦,珍重別拈香一瓣,記前生。情到濃時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和碩公主絮絮念着,秀眉深擰,“情到濃時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沒想到納蘭公子還真是替古人多愁善感呢,既然情已轉薄,又何須悔呢,天涯芳草,比比皆是。若馨姑娘,你說是嗎?”
“是……天涯何處無芳草。”若馨怔怔地看着紙上的題詩,幾乎有一瞬間的岔氣,她強自笑道:“情到濃時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都說才子多風流,果真如此呢。”
書架子隐約有碰觸聲,若馨似是察覺到了,禁不住順着聲音看去。誰知玄烨劍眉一觸,厲聲道:“書房裏怎會有老鼠,還不快抓走。”
一聲令下,就聽到書架子後面一陣騷亂,而後立刻恢複了安靜。書房內忽然餘下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之後玄烨猛一拍額頭,略帶愧意:“朕怎糊塗至此,這只是容若兄醉酒之作,若馨姑娘莫要當真了。”
和碩公主驚詫地看向若馨,神情恍惚道:“皇上此話何意,難道……皇上告訴我那不是真的,我不信,我不信容若會騙我。”
容若,若馨眼鋒一掃,看向和碩公主:“公主方才說什麽?”
“而今真個悔多情,哈哈,原來你納蘭容若是這樣的僞君子,原來多情的人是他自己,這首詩便是對他自己的寫照嗎?”和碩公主淚流如注,書房的門嘩地被拉開,她緩緩邁出書房,繼而換上一色愧疚。
若馨不敢相信和碩公主說的話,卻又不得不信。酒後真言,而今真個悔多情,這就是酒後真言嗎?忽聽玄烨開口道:“既然若馨姑娘已經知道了,那朕也不再繞彎子了。朕同若馨姑娘做個交換如何,朕可以許你三件事,但你必須得成全皇姑與容若……”
聽不進玄烨在說什麽,只覺得腦中“嗡嗡”地低鳴。仿佛已喪失了意志,若馨再也安奈不住情緒,若馨快速地蹲了蹲身:“民女賤體抱恙,恐殃及聖上,請容許民女告安。”不等玄烨開口,還未被完全和上的書房門再一次從裏邊被拉開,若馨亦跟着奪門而出。
書架子後邊再次響起一陣慌亂之聲,容若掙開那六七名小太監。書架子輕微地晃動了幾下,散落了一地的古書,容若一閃而出,朝玄烨怒道了句:“皇上您實在玩過火了!”之後便箭一般沖出書房。
玄烨與曹寅面面相觑,好一會兒,玄烨方意識過來,朝曹寅喝道:“愣着做什麽,還不快派人将若馨姑娘和容若追回來!”
曹寅帶着幾人追了出去,南書房裏頃刻間亂了套。玄烨心知這次當真是玩過火了,只可惜悔已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