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館被查封一事過去已有一段時日了,若馨表面強作淡定,心裏卻一直期盼着哪日能重開醫館的。只是為了不令容若擔憂和為難,每每談起,若馨都是笑得雲淡風輕,一語而過:“日日撫琴作詩,這樣的日子倒也自在。至于醫館,就随它去吧。”
容若心中的愧意并未随之淡去,他也不想去提及,也只是淡笑道:“相信就快要柳暗花明了。”并非無謂的安慰,直覺告訴他,這一日真的已經不遠了。
自玄烨登門之後,納蘭明珠漸漸收斂了些。往日結交的大臣所有來往,卻不再頻繁。更多的時候,他只是遛鳥栽花,偶爾也會教詠薇作詩寫文。玄烨對他的戒心也随之淡了幾分,不過終究将他由兵部尚書調任為了吏部尚書。
任職不久後,納蘭明珠假意徹查若馨倒賣假藥一事,以若馨事先不知情為由,随意尋了一個枉替者來交差,繼而推翻了若馨的罪責。可被查封的鋪子遲遲沒有歸還下來,若馨自然知道當日查封鋪子不過是一個由頭,目的還是為了借此讓她關了醫館。若馨已不作他想,只要能和容若達成心願便可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時間過得無比快,仿佛在不經意時已從指縫間溜走。不知不覺,便迎來了又一個炎夏。鳥栖枝頭,無比歡快地展示着它們的旖旎歌喉。這幾個月來,他們無疑是幸福的。雖沒有看水聽山的閑情逸致,但一同暢談詩詞,共品古書亦是另一種閑适。
客棧人多口雜,若馨雖已住了好幾個月,可終究是難以習慣的。容若雖口上不說,可也從未放心過。終有一日,容若再也安奈不住,緊緊拽着若馨地手一路往前。
有一種被稱作“安定”的東西從指間直湧向心間,若馨跟着容若無聲地走着,眼睛被錦帕蒙着,投過錦帕射入眼中的陽光也變得微弱而柔和,帶着絲絲暖意。她不知道他究竟要帶自己去哪兒。唯一能夠感覺到的是,他要帶她去的地方将會是自己永遠的歸宿。
“馨兒,你看。”容若為她輕輕揭下蒙在眼前的帕子,若馨晃了晃眼,只發覺眼前的一切竟同十年前一模一樣。
已感動得難以言說,若馨閃着晶瑩的眸子深深地望着容若。彼此間定定相望,兩雙清澈的眸子如一汪清泉般透亮清淨,相互映照着彼此清晰的輪廓。容若捧過她的肩,笑道:“以後這裏就是我們的家了,你瞧。”容若指了指一頭,笑說,“那把古琴還在,還有你臨摹的畫稿都還在。”
若馨無聲地點了點頭,繼而嗚咽難語。容若不禁失笑:“這樣的好日子,你哭什麽?”
“那些畫醜死了,虧你還留了這些年。”若馨嗤地一聲,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容裏還夾雜着感動的淚水。
容若一記轉身,從抽屜裏翻出一個白淨的布娃娃,柔聲道:“若說醜,還有這‘若馨’醜嗎?”
“你連它也保留着?”若馨張了張眼,簡直難以相信。
容若但笑不語,牽着若馨的手往大門口走去,指着門上的牌匾說道:“你瞧瞧上邊。”
若馨好奇地擡起頭,獨見牌匾上刻着四個烏黑遒勁的大字,若馨逐字念道:“容——若——馨——居。”若馨忽然調皮地看向容若,“為何這樣取名,我不懂。”
容若以為她真是沒明白其中的意思,又指了指牌匾,說道:“你再仔細瞧瞧。”
“一生一代一雙人。”若馨再次擡眼時,才發覺匾額的最右端是一豎小字,不仔細看則很難察覺。“一生一代一雙人……”若馨倍感動容,溫柔的目光投向容若,吐字清晰,“一生一代一雙人,我們不會等太久的。”
“嗯,再有一年就是科考了。”容若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忽不定,若馨似乎在他的聲音裏聽到了幾分無奈。她兀自一笑,只當是自己想多了。
盛夏的後海子波光粼粼,廣闊的湖面看起來何其壯觀,天地浩淼,天水相接,這裏便是這樣一派怡然景象。傍晚的後海子更是美不勝收,一輪紅日含蓄地懸挂在天際,綿雲一色,皆映着紅日的餘晖,一片晚霞悄無聲息,卻在無意間奪去了無數人的眼球。
容若和若馨并肩而行,偶爾會駐足欣賞這派勝景。湖邊有一人臨湖而坐,頭戴一頂鬥笠,右手持着一根魚竿,左手捧着一卷古書。“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若馨雖知借柳宗元的詩來形容此番景象并不貼切,可那人看起來的的确确已同天地融為了一體,那是一種超脫塵世的淡然。
那人許是聽到了動靜,将魚竿輕輕放到一側,摘下鬥笠,起身笑道:“當真是獨釣寒江雪了,都快兩個時辰了,竟連魚的影子都沒瞧見過。”
“姜太公垂釣,願者上鈎,貞觀兄又何必急于一時呢。”容若笑着上前,對若馨說道,“此乃貞觀兄,我的生死之交。”
若馨朝他矜持一笑,打趣道:“公子一面垂釣一面讀書,恐怕即使有願者,也早被孔夫子的之乎者也吓跑了呢。”
顧貞觀聞聲而笑:“原是如此,今日顧某人算是受教了。”
若馨眼光一滞,隐隐覺得在哪裏見過此人。顧貞觀見她做冥想狀,便問道:“姑娘可是覺得在下眼熟?”
“公子莫要見笑,我的确像是見過公子,只是想不起何時何地了。”
顧貞觀指了指容若手裏的簫,說道:“姑娘還記得嗎?”
若馨恍然大悟,欣喜道:“您是簫鋪的顧師傅,沒想到您竟是容若的摯友,原來常同容若去莫題館的那位公子就是您,真是幸會。”
三人又說笑了一番,顧貞觀拱手辭行道:“顧某有事先行一步了,顧某将夫子的書帶走,這杆子就留給你們了,免得湖裏的魚怕了夫子的之乎者也。”說着又看向容若,帶着些許玩味的語氣,“但願能夠願者上鈎,告辭了。”
若馨紅了紅臉,低聲說:“我不懂釣魚。”
“願者上鈎,不是嗎?”容若笑着往湖邊信步而去,手尚未觸及魚竿,就感到魚杆子抖得厲害。忙取了手邊的魚甕,緩緩拉起魚鈎,一條鮮活的鯉魚甩動着魚尾,容若不禁笑道,“馨兒說得沒錯,原來湖裏的魚兒真是怕孔夫子的。”
若馨見狀也禁不住笑起來:“若是讓顧公子知道了,指不定要氣歪了呢。”
容若馨居的前院寬敞無比,兩旁是郁郁蔥蔥的翠竹,竹如君子,那種傲然超脫的氣節正是容若最看重的。除了翠竹,四角還植有臘梅,只是尚未到臘梅花開的季節。倘若寒冬之時,臘梅铿锵綻放,那淡淡的幽香使得滿室清馨。
前院的正中央原本空置着,容若長糾結于此。都說君子四相,梅蘭竹菊。有梅有竹,可容若總嫌棄蘭花花開一朝,一旦枯謝反倒煞了風景。而菊花,常令人憶起已逝之人,宇悠本就不喜,容若也就寧願令其空置了。
若馨苦思冥想,卻不知究竟該如何填了那空缺之處。趁尚未入秋,正是竹子最蔥翠的季節,若馨搬了繡架,坐在院裏勾畫竹葉,只為在凋零前保留那一片蒼綠。
正畫得專注,忽見小司并着幾人進來,小司身後的幾人合力擡着一鼎瓷缸,看起來很是吃力。若馨疑問:“他們是做什麽的?”
小司指揮着他們放下瓷缸,不偏不倚,瓷缸正好在院中央穩穩落地。容若拂袍跨過門檻,笑道:“你往裏邊瞧瞧。”
若馨禁不住好奇,走上前探頭,瓷缸內清水洌澈,幾條鮮活的紅鯉在裏邊暢快地游着。小司帶着幾人安靜地離開,容若迫不及待道:“我深怕那鯉魚悶得慌,便尋了些紅鯉來陪它,還不将它送進去。”
若馨取來銅盆,将裏面的青鯉小心翼翼地放入瓷缸裏。容若伸手将魚食投入水中,紅鯉聞着味兒紛紛起來搶食,而後一哄而散。若馨見那鯉魚紋絲不動,忙問:“它怎不動?”
“綠肥紅瘦,估計是身量大,便懶得動彈了吧。”一句玩笑話,引得若馨直笑:“綠肥紅瘦,虧你能想。”
容若指着那紅鯉說:“難道不是嗎,你瞧那紅鯉,不過是那青鯉的一半大,不正是‘綠肥紅瘦’嗎。”說着又向魚缸裏撒了些魚食,紅鯉浮上水面,嗅了嗅魚食,又擺着尾巴游開了。經剛才那一搶,顯然是吃飽了。青鯉亦聞着味兒,扭動着尾巴扭扭捏捏地浮上水面,懶散地吞食着水面上的魚食。
若馨“嗤地”一笑,說道:“果然懶得動彈呢,連覓食都這般不情不願的,難怪顧公子要守兩個多時辰了。對了,你怎麽想起放這玩意兒了?”
“這裏總這樣空置着也浪費了,不過與其摘些花草,倒不如放這活物來得好。一來可以陪你解悶,二來也顯得有生氣些。”
若馨點頭道:“難為你想得周到。”
“這裏我不便常來,有些花鳥魚兒陪着你解悶,我也能放心些。”容若說完,看了看天色,說道,“是時候該同曹兄交班了,我改日再來看你。皇上恩旨你進宮拜見敏貴人,等改日我得空些了再接你進宮吧。”
若馨還來不及高興,容若便匆匆而出。這些日子容若總這樣來去匆匆,有時候過來說不上幾句話,他便往宮裏去了。若馨也沒深想,又向水裏投了些魚食,青鯉這次反應倒快了些,搖曳着尾巴,幾口就将魚食吞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