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母親”的角色,會是什麽樣子的呢?
總不會是個太壞的人吧。
可是萬一……她是個壞人呢?
我們來想象一下, 一個小姑娘, 天賦絕倫、美貌無比,出生起就被種下蠱毒,因此記得世事的所有時間中, 都只是在被奴役。
她的地位無比崇高, 被尊為聖女, 可是每個月圓之夜她都要去“受人供奉”, 再把供奉之夜得來的修為奉獻給部族的首領。
過去很多代聖女都接受了這個命運,甚至将“受人供奉”看作是自己崇高地位的體現, 認為自己是“為神奉獻”。
但是有一天,或許是碰巧接觸到了外界的人、或許是發現了前輩反抗成功的歷史, 反正這個小姑娘忽然醒悟:他們只是在利用我、踐踏我。這不是我想要的一生。
難道這一生就這麽過去了?
這麽被人踐踏一生?還要配種一樣生下孩子, 讓她的孩子再繼續生生世世被踐踏下去?
憑什麽被掠奪的是她?憑什麽被踐踏的是她?
如果一定要流血,為什麽不能流別人的血?
她擁有無與倫比的天賦和美麗, 還擁有“至少表面上”的崇高地位。
這個小姑娘悄悄與自己的雙胞胎妹妹取得了聯系, 她們倆又順利聯系上了另一位聖女。
她們決定要逃出去。
最重要的阻礙:她們身上的南嶺秘蠱。
就算把蠱母毀掉,那麽多精于蠱毒制作的人聚集在南嶺, 不要多少時日就能将複刻蠱母, 将她們抓回來。
于是她們決定煽風點火, 掀起戰争。
為了防止彼此背叛,她們給自己下了同生共死蠱, 起誓:成功不了就一起死。
南嶺內亂。
南嶺內亂, 各個部族征伐不休, 甚至結為死仇,內耗極其嚴重,許多孩子沒來及長大,就死在了仇人的匕首和蛇腹之下。
曾經奴役她的部族首領也死于戰亂,骨頭爛得撿不起來。
內耗到根本沒精力處理聖女外逃的地步。這就是她們的目的。
南嶺內亂,三聖女外逃。為了不因為目标太大被發現,她們三人逃向了不同的方向。
在出逃的路上,那姑娘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叫巫羽飛。以職業為姓氏,以祈願為名字。
她想逃離過去的一切。可是當那些人命怨恨凝結成的黑色霧氣将她困死的時候,她明白自己恐怕暫時沒辦法自由。
為了自己的自由、為了逃出南嶺,她手下斷送了太多人命了。
巫羽飛是在淤泥中成長起來的,她見到的、能模仿的全是淤泥,她的成長經歷教她“狠毒、狡詐、果斷”,否則她就會送命。
她毫無心理負擔地許下不會實現的承諾,在鲛人的幫助下橫渡了波瀾海,來到了北戎的洛梁城。
洛梁城是個好地方,有好喝的茶和好吃的火腿,還有漂亮的姑娘、俊俏的少年。
可是那些黑色的霧氣又如影随形地跟了過來。
更離譜的是,洛梁城的父母官——一個根本不信巫蠱之術的武将,上門請她去治理這些黑眚了。
這些黑眚根本就是因她而起。
巫羽飛自然沒法治理。
那位關将軍,秉持着實用主義的精神,竟然還把她請到後宅裏去,給他久病的夫人看病。
簡直可笑。
這位關将軍在她看起來十分可笑。可笑又奇怪。
他曾經在少年時,為了救被欺辱的陌生女子,被惡少打個半死。若不是路邊的和尚見他可憐,他早就死了。
他不相信鬼神之說,勤懇地做一個好官。因為從不收受賄賂,所以有點窮,用錢很省,省到不願意浪費一分錢。
巫羽飛不相信有人會這麽好。
她從小到大接觸到的都是人性的陰暗、惡心,她不相信有人會這麽好,除非誘惑他的惡還不夠大。
于是巫羽飛一套操作,搞出來最初版本的無間蠱。
喏,想救你夫人嗎?想救就去殺人吧,殺的人夠多,你夫人的病就能好。你還是本地的父母官哦,你遮掩着點,不會有人發現的。
但是關采将軍夫婦一致拒絕了這個提議。
這之後發生了什麽事情不知道,但是約莫……巫羽飛喜歡上了關将軍。
一個“母親”,她也可能是殺人如麻,狡詐反複,乃至喜歡上有婦之夫的。
證明是:這個時間段,巫羽飛研究出了純粹的無間惡蠱。
傷害加倍返還的惡蠱。
巫羽飛在關将軍府上,是為了給關将軍的夫人治病的。
這個無間惡蠱是為了誰制造出來的,自然不言而喻。
喜歡上有婦之夫,那就把他的夫人殺了,他就恢複單身了。
然而最後這個惡蠱并沒有用出來。關将軍的夫人好好地活到了關将軍殉國的那一年,随他一起去了。
易桢猜測,巫羽飛最終沒有下手,或許是因為……
關将軍的夫人也是個好人。
他們夫妻倆,在旁人看起來,或許是真的很奇怪。寧願自己去死,也不要傷害無辜人的性命。到國破家亡的時候,二話不說就以身殉國。甚至一個奇怪陰郁的南嶺巫女,住在他們府上,他們也好心關懷她。
這樣的好人,甚至可以稱作“濫好人”了,放在社交圈裏,是要被人欺負的。
巫羽飛沒有接觸過平行端正的男性,也沒有接觸過善良溫柔的女性啊。
或者說,她真的是因為“愛情”,所以想要和關将軍在一起嗎?
不見得是。
或許更多是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比較正面、正常的男性。就像小孩子看上一個沒見過的玩具,先搶到手裏再說。
整件事情的結果就是:她做了自己唯一會做的手鏈送給關将軍夫婦,而他們夫婦倆一直到死都還帶着。
兩個好人教化了一個做過很多壞事的壞姑娘。
關将軍的夫人後來病好了很多、被救了回來。因為巫羽飛終于研究出來了最終的無間良蠱,添加腓腓血和鲛人血,能夠讓人受到的傷害減半。
巫羽飛一開始可能還舍不得拿出自己擁有的鲛人血,所以關将軍還跑去捕獵鲛人了。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洛梁城在鬧黑眚,梁家有個文弱少年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不知從哪裏得來了無間惡蠱的方子,為了挽救自己病重的愛妻,于是趁着夜色殘殺無辜,無數次舉起刀斧。
洛梁城的父母官,是個憨憨的好人,姓關,不相信鬼神之說,只認為那個陰郁的南嶺巫女是個被人洗腦的失足少女,和自己的妻子一起致力于挽救她的未來。
他那段時間十分憂心,一個是找不到鲛人血,一個是城內的黑眚竟然開始傷人了。
還有個從南嶺遠道而來的少女,她年紀不大,但是手上有無數條人命,陰狠毒辣,什麽事情都敢做。
她不知道是有人在借着黑眚的名義殺人,她只以為自己帶來的這些黑眚開始傷人了。
巫羽飛覺得很傷心,因為她真的很喜歡關将軍夫婦,他們夫妻倆也真的愛護她。可是她在給他們添麻煩。
所以巫羽飛最後決定用手上的鲛人血制作無間良蠱,給關将軍的夫人治病,然後離開洛梁城,把黑眚也帶走。
在離開洛梁城的時候,她在路上遇見了一個重傷瀕死的男人——就是楊朱道人。
換以前的巫羽飛,絕對當沒看見,走過去的時候不踢他兩腳算是心情好了——以前她覺得男人都是狗東西,救男人會髒了自己的手。
但是那個時候她救了楊朱真人。
或許是因為想到有一對很好的夫妻對她好。她也想試着對別人好。
反正她就幹了以前絕對不會幹的事情——她救了個人。
救完人她就離開了,後來不知找了什麽法子,将自己身上帶出來的黑眚驅除掉,再後來又遇見了易老爺。
易老爺在自己家也不太受關注,又不太聰穎。只有一點,他也是個好人。
他有一些真心的好朋友,好朋友還願意幫他作假,讓他的心上人有個稍微拿得出手的出身。
他會自願留下來給大家殿後,也會不顧自己的生命安危跑去救自己的女兒。
他就是實在能力不足,誰都能騙他。巫羽飛可以,易桢那位繼母也可以。
哪怕易桢自己,也不免猜測過,自己那個傳奇一般的妖女母親,怎麽會和易老爺好上?易老爺配不上啊,易老爺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接盤俠?
或許不是。
易老爺也曾經是易公子。易公子人很憨憨,但長得不錯,人也挺好的。
用一些人的話說,巫羽飛是“不潔”的。她睡過的男人估計自己都數不清楚,她也真的壞過,真的殺人、真的騙人、真的陰狠毒辣。
而那個不算聰明的易家公子,或許是真的喜歡這個來歷不明、古靈精怪、還有一堆故事的巫姑娘。他願意接納她的過去,也真心愛慕着她的優點。
巫羽飛根本不在乎男人聰不聰明,她吃過太多聰明人的虧了。她只在乎一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心好”。
不管她說什麽,易老爺都信。
不管她來歷如何不明,易老爺都不在乎,還找自己的好朋友,讓好朋友給她一個“義妹”的名義,讓她有娘家出嫁。
或許他們有過一段圓滿的婚姻生活。
他們還生下了一個女兒。
對,就是易桢。
還有後來的事情。後來的事情易桢就不太能理清楚了,她掌握的線索和信息太少了,楊朱真人那邊也沒有消息。
總之,巫羽飛有預謀地收養了自己雙胞胎妹妹的女兒,給她取名叫“易白”。
或許是為了遮掩雙胞胎妹妹的行蹤,以防止南嶺的人找到她。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很憨,絕不能對他說實話,不然給人一套話就全完了,所以她幹脆連易老爺也一起騙。
在易白出生的那一天,巫羽飛病重,幾天之內就迅速死亡。不明真相的易老爺認為她是死于難産引起的并發症,按照她的遺囑,掩埋了她過往的姓氏和名字,牌位上寫“易梅氏”,囑咐全府上下不要再提起她。
易桢懷疑她是死于南嶺秘蠱。巫羽飛那位雙胞胎妹妹,一定要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托付給她,或許也是因為南嶺秘蠱。
這一段還沒有查出具體的證據,她們掩蓋得太好了。
總之巫羽飛死了。
或許是因為手上有過太多人命,為了自己的目的過于不擇手段、大開殺戒殘殺無辜,不僅她死了,她留下的唯一骨血——她的女兒,也在受苦,以還她的業障。
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回去再細說,”姬金吾還是比較謹慎的:“你要喜歡這個廟,我找個機會把它整個搬回去給你。”後面的話壓低了聲音,怕被廟裏的修士聽見。
易桢“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覺得自己家郎君這種大方實在有點“地主家的傻兒子”,和他最初表現出來的“精明能幹”不太符合。
他已經把她放在了“不用精明能幹處處謀劃”的那一邊,許諾了不會騙她、不會變心,許諾了永遠真誠。
“前面還有個許願池,走的時候我們去試試就好,不用整座廟。”易桢說。
許願池也是固定的配件了,池子中心一個蓮花狀小臺子,把銅幣扔上去了就是好兆頭。
易桢剛拿出一個銅幣要扔,姬金吾連忙拉着她。他對這種封建迷信有些敏感了,生怕再出現好兆頭被鹿吃了這種情況。
于是……
姬金吾拿出了一整盤銅幣,塞給她,說:“扔這個。”
易桢:“……”那是潑銅幣吧。
易桢:“這麽扔,不可能扔不到臺子上去吧。”
姬金吾:“沒錯,就要這個結果。”
易桢笑着輕推了他一下。
但還是如他說的那樣,将銅幣抛出去,百分百确定有銅幣落在臺子上。
出了這座廟宇沒多遠,他們碰巧在流經的水澤裏碰見了魚哥。
姬家的修士遠遠地在護送這條銀白色、極為紮眼的鲛人,害怕他被人捕撈走、送了性命。
易桢其實有點愧疚的,她還是感覺自己鴿了人家,想去向魚哥道個歉,不管他原不原諒她。
結果……
銀發的美貌鲛人已經把她忘得差不多了,但又有一點點細微的印象,看他的表情,在努力回想,可是又想不起來。見她靠近,他很是敏感地往水裏躲了躲,怕她有惡意。
哪怕昨天剛剛和她見過面、剛剛喝過她的血,但是依舊不記得她。
他的表現就像是一個很普通的海中兇獸,對人類有本能的戒備,又疑惑于他們表現出來的善意。
易桢嘆了口氣,最終沒有走上前去。
他們行至入海口的時候,恰巧又碰見了魚哥。
當時姬金吾剛和易老爺聊過了,因為穎川王軒轅昂行蹤不明,易家的三小姐易如堅持要等他,三方通了消息之後,幹脆直接說是新婚當天擡錯了花轎,于是補救改了婚書。
這事放在平時,是件不小的八卦。但是北幽的上京城剛被各家修士聯手挖掘出來,來自各地醫修在大規模搶救百姓;北幽上京旁邊還有個南嶺巫女陳清淺在興風作浪,一定要絕了北幽皇室的傳承……
于是姬家和易家更改婚書的這件小事,就在雜亂繁瑣的世事中滑過去了,一點浪花都沒激起來。
反正這件事結果不錯,姬金吾是挺開心的。
然後他轉頭想看看自己夫人,維持一下自己的好心情。結果一轉頭,看見自己夫人在看海。
再一看,海裏有條銀白色的魚。
姬金吾:“……”
姬金吾當場就想抱着自己夫人進屋。
易桢倒是很平靜,她轉頭對姬金吾說:“他完全不記得我了。”
那條銀發的美貌鲛人遠遠地望了她一眼,眼眸裏一點別的情感都沒有,只有單純的、對她美貌的欣賞。
那欣賞只支持他遠遠望了她一眼,然後就迅速潛入了海底。
易桢有點想明白魚哥是怎麽回事了。
她這些天在努力修行的空當,去了解了一下海妖這個群體。
并不是所有鲛人都可以傷口自愈的。
魚哥應該屬于基因突變。
他擁有超強自愈能力的同時,出現了另一個基因缺陷。
他記不住一些事情。
說起來,為什麽一尾外貌條件和實力都如此出衆的鲛人,會執着于一個多年前、不知道會不會履行的契約呢?
或許是因為……別的姑娘他都記不住。而因為無間蠱的存在,強行将他的血長久地置于易桢體內,他能記得住自己血的味道,自然也就記得住易桢。
只記得。
現在這個只記得也沒有了。
易桢不可能不解開身上的無間惡蠱,不然就是時時刻刻用生命去冒險,時時刻刻都有死亡的危險。
這是個既定的死局。
易桢年少的時候,曾經讀過國外某位作家的小說。
那本小說是根據量子力學的平行多宇宙理論寫的,說人的一生,就是一座有無數交叉小徑的花園。
我們在每一個分叉口做出選擇,這時,會出現兩個不同的平行世界。這兩個平行世界唯一的區別,就是這個選擇。
這意味着什麽呢?
任何不可能的事情,在無限窮舉的情況下,都是有可能的。
正如《禍心》的世界,原本的劇情完全不是這樣。但是這個世界在新婚那天,易桢做出第一個“和原來不同的選擇”時,走向了另一條路。
“也就是說,這麽多條路裏,總有一個你選擇了我。”姬金吾說:“選擇和我在一起。在每一次刻骨銘心的選擇裏,都選擇了我。”
他對這個理論理解起來一點障礙都沒有,甚至反手來逗易桢:“那個你,就是現在我面前的這個人。”
他們乘着船,行駛在波瀾海上,往陽城姬家而去。
因為日前易桢将體內本不屬于自己的修為都化解掉了,她現在很用心在修行上。姬金吾也在逐步撿起許多年沒有碰過的心法要義。
卧房裏到處都擺着書和筆。
易桢最近熬夜有點多,有點掉頭發,梳起頭來總有些暴躁,于是姬金吾當仁不讓地接過了這項差事。
他是喜歡這些閨房秘事的,給夫人梳頭、給夫人畫眉,乃至讓夫人枕着自己的外衫,彈琴給她聽。
明窗之下,白晝遷延。深閨之中,羅幌朝卷,爐香暮添,有的是比畫眉更過分的風雅之事。
易桢到底年紀不大,又在情事上從沒吃過苦頭,姬金吾縱她縱得厲害,兩個人一度要分床睡,不然就是一整晚都熄不了燈,第二天往往中午才起。這樣颠倒作息總是不好。
但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耳鬓厮磨,也只如發絲掠過他指間的親密,被屏風與簾幕封鎖在了靜室中,只為他們夫妻二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