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一月的光景, 北地的草木發了新芽,星星點點的生機綻開,灑遍了連州城的每一個角落。
比連州城更早迎接春天的是穆城, 前往景央園的一路上皆有翠色草木,園子的正堂更是擺滿了盛放的花草。
花草蔥茏茂盛,乍一走入,竟令人以為到了南國的春日。
前閣中有不少身在北地的富商貴戚, 入內沒有阻礙,只需銀錢打通關系。
發上的墜飾輕聲碰撞,洛久瑤随引路的侍從走進去,瞧着一路上閣中擺滿的花草,又瞧見其中赫然綻着屬于西境的那朵虞山紅,不禁皺了皺眉頭。
她今日着了輕裝便衣,袖口收緊腰束玉帶,卻一眼可瞧其衣料是華貴錦緞所制,她的身側跟着扮作侍女的崔筠,身後跟随的沈林與沈溯皆着黑衣, 俨然是随行侍衛的模樣。
穿過花團錦簇的前閣,後園荒涼而肅靜, 院牆遮掩下的回廊盡頭是一間低矮小樓。
幾人才繞過回廊, 有守衛上前攔下。
侯在小樓門前的小厮匆匆而來,打量幾人一番, 最終将目光定格在着裝格外金貴的洛久瑤身上。
他彎身朝洛久瑤行了個禮:“姑娘可有拜帖?”
洛久瑤沒有多言,将刻有通關符紋的銅令遞去。
小厮瞧一眼符紋, 卻不避讓, 又道:“這銅令是……只是幾位着實眼生,小的從前未曾見過, 還需先行請示我們東家。”
洛久瑤點一點頭。
小厮正要前去,旁側匆匆走來一人,低聲同他道:“東家發了話,好生招待這位姑娘。”
小厮忙點點頭,打開門,恭恭敬敬将人引進去。
小樓初入內的布局與外閣有幾分相似,穿過一道長長的廊道,內裏卻俨然是另一座不同的樓閣。
幾人順着木階朝上,直到登上三層,繞入廂房中的長屏,洛久瑤才得見下面的景象。
滿堂未燃的燈燭,周遭是繁花相簇,可一片盎然景致的最中央,卻俨然是一方刻了花紋石臺。
心間寒意沒由來地上湧,洛久瑤側首,才想看一眼身側的沈林,便又有小厮端着一只瑩白的瓷托盤走入。
白磁盤上放着一支支疊作花狀的簽紙,像極了孩童玩耍時的抓阄游戲。
只是那紙張用的是頂好的羊腦箋,百金一張,放在宮中也只有少數能用以抄經供奉。
“姑娘請。”
洛久瑤看了瓷盤一眼,沒有猶豫,伸手抓來一支。
才要打開簽紙,被那小厮攔了一攔。
“姑娘是頭一次來,景央園的規矩,頭一次來此的人可得多一次的機會。姑娘可留下手中這支,也可再花少許銀錢重抓一次,不過無論如何,拆後都是買定離手,再不能反悔了。”
洛久瑤沒有猶豫,徑直拆開簽紙。
上面赫然是一串陌生的文字。
“二十一。”
是北契的文字。
崔筠在後小聲念給她聽,卻不等話音落下,被那小厮截了去。
“呀,姑娘抓了個好彩頭。”
展開的紙張恰被小厮瞧了去,他興沖沖地感慨,“姑娘可真是燕京來的貴人,頭一次抓阄,就抓到了我們這兒近幾日最好的彩頭。”
洛久瑤瞥他一眼,擡手,朝瓷盤上扔了枚金錠子。
小厮頓時眉開眼笑,明了她的意思。
“姑娘今日才來,不知前幾日的盛況,小人卻是全程瞧着的。這第二十一人是衆多人中最厲害的一個,曾徒手殺死一匹餓了三日的狼不說,更是一連四日都在鬥戲中活了下來。”
他細細解釋道,“有不少貴人想擲下千金買他回去,可我們東家愣是沒舍得,這不,今日是第五日,若是他還能活着,身價又要翻一番了。”
洛久瑤的背後驟然發冷。
她捏了捏簽紙,面色看不出有波動,狀若無意地笑道:“有些意思,幫我去問問你們東家,若我也對這個二十一感興趣,他如何肯割愛?”
“對二十一感興趣的太多,我們東家若是一一應對,怕是沒個十日半月見不完人的。”
小厮眉眼帶笑,為洛久瑤奉了盞茶,“不過……若姑娘手中有他感興趣的籌碼,他自然會先來與姑娘談這筆生意。”
廂房安靜下來,洛久瑤回首。
擡手遞去簽紙時,沈林彎身扶住她的手,這才發現她抓過簽紙的手已沁了冷汗,一片冰涼。
“阿瑤。”
沈林。
洛久瑤開口,只做了口型應他,而後輕聲道:“這間園子裏不知還藏了些什麽,恐怕這鬥戲場……都只能算是明面上的賭場。”
她的聲音并不似方才那般平靜,輕得幾乎令人難以聽見,沈林半俯在她身側,捏了捏她的指尖。
他想說些什麽,自忽而外傳入一道聲音。
“聽聞今日有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是自燕京城來的貴客,本王可要好好見一見。”
高聲喧嚷的話語先于衣上墜飾碰撞的聲音傳入耳中,男子攜兩名身形高壯的侍從走來。
他拂了衣擺,毫不客氣地落座在洛久瑤對面。
“燕京來的貴客,原是位這樣年輕的小娘子。”
男子一身北契人的衣袍,擡手之間墜飾相撞,帶出一片叮咚的脆響。
他翻了案上茶盞,又自壺中倒了盞茶飲下,俨然将洛久瑤的廂房當做自己的栖息處。
飲過一盞熱茶,他靠在椅背,嗓音十足的懶散:“小娘子,你可知這裏是什麽地方,只帶着幾個仆從便敢前來?”
洛久瑤思量一瞬,道:“王爺覺得我為什麽前來?”
聽她乖覺地帶了句稱呼,俨然已猜到自己的來頭,男子笑了:“小娘子既來了,是看中了什麽,想從這兒賭走些什麽?”
洛久瑤同他打啞謎:“王爺耳聰目□□眼如炬,不如猜猜我想賭些什麽?”
雖沒得到應答,男子卻對這一句奉承十分受用,掀着眼皮仔仔細細将對面人打量了一遍。
他的目光在洛久瑤的眉眼間轉來轉去,許久,哼笑一聲:“本王平生最喜歡你們熙國女人的樣貌——如今宜王府中雖有妾室,卻始終缺一個正妃,不知這樁籌碼,小娘子可有興趣?”
說着,他正了正身形,擡指朝洛久瑤推去一只茶盞。
“小娘子既敢來這種地方,身份定也不俗,只是縱然身份高貴,你們那個燕京……你回到燕京也還是要嫁人生子,在宅院中了此一生。如此,不如直接來北契,做本王身邊的女人,本王自可保你後半生的地位與榮華。”
洛久瑤輕笑道:“原是北契的宜王,王爺怕是誤會了,我來此作賭是想贏些什麽回燕京,可不是來拿金子打水漂的,應了王爺的籌碼,我無論進退……可都是輸家啊。”
她碰也不碰那茶盞,反倒擡手,提着茶壺為對面空下的杯盞添滿了茶水。
“好大的口氣。”
宜王面露愠色,頗有些惱羞成怒。
他望着面前滿盞的茶水,擡手便要去捉洛久瑤未來得及收回的手:“本王看中你本就是擡舉你,同你商議一二更是給了你十足的面子,燕京貴女如何,如今拿自己當作什麽貴人,來日還不是本王的階下……”
他的的話沒能說到最後,尾音化作一聲哀嚎,随着迸濺而出的鮮血一同落在廂房中。
檀木桌案被短刀的尖刃沒入三寸,在外三寸,盡數刺入了宜王的掌心裏。
侍從持刀沖上前,卻被洛久瑤身後兩道出鞘的刃光硬生生逼退半步。
宜王的五官因痛楚而扭曲着,咬牙道:“廢物,還等什麽?”
刀刃交錯,有人撫掌而笑。
“二位貴客好生心急,臺上的好戲還未開場,便先行在臺下演了出好戲。”
人影自屏風後走出,青年一身青衫,眉目儒雅而溫和。
他手中持一柄折扇,只身一人立在屏風前,目光在持刀持劍的幾人中間轉了轉。
而後信步上前,擡扇撥開刀劍。
刃光暗淡下,宜王擡首瞧一眼青年,目光中仍有不忿。
“王爺的手傷了,在這片地界上,是小人照顧不周了。”
宜王正欲開口,青年卻先行攔下,溫聲道,“幸而小人園中有上好的傷藥,王爺快請到臨間的廂房裏,小人命人來為您包紮。”
廂房內一時安靜,洛久瑤擡手。
短刀拔下,血流不止,一道猙獰的血窟窿頓然留在宜王的掌心裏。
青年瞧了那血窟窿,嗓音惋惜道:“好戲還未開場,縱是賭局也要和和氣氣才好,何必在此大動幹戈?”
侍從扶了宜王離去,洛久瑤卻沒再瞧,信手尋了方帕子擦拭短刀,邊應:“為東家助助興罷了。”
青年笑,瞥見洛久瑤案上橫七豎八的茶盞,擡手命人重換來一套。
他彎身朝洛久瑤行了個禮,而後上前為洛久瑤溫盞洗杯,沏了盞新茶奉上。
“小人鬥膽瞧了姑娘的戲,也該請姑娘瞧一瞧小人這園子中的戲了。”
話音落,臺下燈燭齊齊亮起,原本漆黑一片石臺被火光照得通明,洛久瑤這才瞧見,那石臺的側方竟一直藏着一只鐵籠。
鐵籠中所關的不是虎狼野豹,亦不是洛久瑤曾在前閣所見的觀賞獸種,而是……一個個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人。
而自下向上望,閣樓的二層,俨然是數十個身着軟甲的侍衛。
他們各個彎弓搭箭,手中箭矢的方向正指向石臺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