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汝臉上依舊戴着那個可怖的鬼面,看不清表情。因為準備好了要打鬥,指爪都有非常明顯的獸化跡象。
張蒼抱着懷裏冰冷僵硬的軀體,冷冷地說:“範祭司,好久不見。”
範汝笑得肆意,完全不擔心軒轅昂忽然開門回來,慢悠悠地說:“好久不見。”
“範祭司是受姬城主所托來和我搶的?”張蒼冷冷地說:“何必呢?他既然不打算為她報仇,搶回這具屍首去有什麽用,整天抱着哭能告慰她的在天之靈麽?”
範汝輕輕搖搖頭,笑道:“我只是受老友之托前來的,你們之間有什麽仇怨我并不清楚。為人所托、終人之事罷了。”
他們并沒有察覺到楊朱真人就站在不遠的地方。
畢竟楊朱真人要比這兩位都高上一個大階段,就算并不特別精通隐匿之術,也依舊有修為上的壓制存在。
他們三個人現在處于一種這樣的狀态:張蒼精通隐匿術、範汝本體是只善于藏匿的貓妖、楊朱真人有修為加成,真要躲起來誰也發現不了誰,這躲貓貓可以永無止境地玩下去。
張蒼見範汝執意要插手這事,明白今天這架是必須要打了,瞳孔像在往外冒陰森森的火苗,瞬息之間兩人已經纏鬥到一起去了。
這倆人走的都是高敏捷的路子,張蒼因為是佛修轉職的,暴擊率也很不錯,但奈何對手是妖修,抗壓能力非常出色。
單純看綜合素質,其實是張蒼更勝一籌。但是他懷裏抱着挺礙事一具軀體,範汝又完全不介意損毀那具軀體,真的動起手來,張蒼竟然慢慢落了下風。
“範祭司帶一具殘破的屍體回去真的沒關系嗎?”張蒼手中的短刀當胸一橫,将範汝想要挖掉他心髒的尖銳指爪擋回去,縱身往後一躍,眼皮微微一掀,哂道。
“姬金吾不會破壞屍體,他搶人回去是要入土為安”。張蒼是這麽想的,所以方才并沒有防範範汝的動作,結果懷裏抱着的軀體的手臂卻被範汝直接抓破了,猙獰的傷口上根本流不出血來,凝滞的血液呈現出不健康的黑紅色。
範汝眉毛一挑,他清楚自己占着上風:“能帶回去就好,帶回去了就說是你破壞的呗。”
範汝微微一笑,眼中有幾分獸類與生俱來的殘忍與嗜血,說:“張道長再與我鬥下去,只怕等軒轅昂來了,咱們都走不出這個冷庫,不如……”
張蒼問:“不如什麽?”
範汝說:“你與我先合作,讓這具屍體離開穎川王府,等出去了,我請樂陵道的修士再造一個一模一樣的屍體,你拿真的走,我拿假的回去交差,事情一下子就結束了。”
張蒼有些懷疑地看着他。
範汝攤攤手:“別看我,我們城主那個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現在尚有幾分哀痛,過幾天就不知又抱着哪位佳人了,真厚葬了什麽下去他發現不了的。”
範汝繼續說:“但是現在你不肯把屍身給我,待會兒軒轅昂那邊留下的印象可是你搶走了屍體哦。”
陽城大祭司給人的印象向來是唯恐天下不亂、立場混亂又性子古怪,張蒼略微思索了幾秒,一口答應了:“沒問題。到時候我們假裝為搶屍體打一架,留下點傷,你也好回去交差。”
這是不放心範汝,執意要自己一直抱着屍體。
現在正是深夜,冷庫裏堆滿了冰塊,冰寒刺骨,外面又罩着冤鬼橫飛的法陣,楊朱真人聽這倆人三言兩語就達成了協議,心中不禁起了難言的寒意。
世間情愛,果真皆是敗壞不安之相。
少找對象多修行,楊朱真人回想起幾百年前自己師父對自己說的話,覺得實在是太有道理啦。
楊朱真人沒動,他打算等這倆人将“屍體”帶出穎川王府之時,暗地裏幫軒轅昂一手,到時候人多手雜,又在冤鬼環伺的法陣中,屍體一不小心毀掉了也是說的過去的。
這就叫你算計軒轅昂,我算計你;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超乎尋常地順利。甚至楊朱真人都有點沒想到。
三人相争的時候,那具冰冷的軀體一時不察被抛在空中。因為已經離開了冷庫,屍體手臂上的血解凍了,微微散發出了些許血腥氣,瞬間就被濃濃的怨氣吞噬了。
等軒轅昂氣急敗壞地叫來雲異道修士,強制将法陣中的冤鬼驅散,那具軀體已經只剩下一捧殘缺的骨碎了。
楊朱真人覺得很開心。一下子兩個目标都達成了。
這份開心一直維持到他回到落腳的客棧。
楊朱真人打開通訊玉簡,發現易桢在幾個小時之前給他發了消息。
【易桢:真人,姬金吾那邊知道我從軒轅昂府邸中死遁的事情了】
【易桢:他還沒發現我在博白山就跑路的真相,我來和您通個氣】
【易桢:還有一件事,姬金吾那邊說會幫我遮掩這件事,盡量不讓軒轅昂發現屍體是假的、我還活着這件事】
楊朱真人皺了皺眉。
【楊朱真人:他就這麽甘心放你走嗎?小易你多想幾步,小心被算計了】
多年前摻和進去的那場政治鬥争給楊朱真人留下了太大陰影了,他對這些精于謀劃的小輩都習慣性地提防着。
這個瞬間,換了個角度,他好像忽然明白方才範汝的舉動了。
範汝是受姬金吾的托付前來穎川王府的,他們之間的信息是共享的。
如果範汝從一開始就明白他們在搶的那具屍體是假的,那麽他的目的就根本不是“帶一具屍體回去交差”,而是“不讓張蒼和軒轅昂發現這具屍體是假的”。
若是範汝與張蒼真的順利離開了穎川王府,有了那麽一道僞造屍體的程序,就算範汝不花心思去調換屍體,日後張蒼發現屍體不對勁,也肯定疑心是當初在範汝那裏被動了手腳,被換走了真的屍體,真的屍體在姬金吾手裏,而不會疑心原本的屍體就是假的。
更何況這件事的運作過程中還有十足的空間可以操縱。
比如剛才,屍體不就在混鬥中從張蒼手裏被撞飛出去了,現在只剩下碎骨了。
方才楊朱真人的預設那麽順利,是因為看起來是他一個人算計三個人,其實範汝和他背後的姬家從一開始就跳反了。
便是沒有楊朱真人插手,這毫無破綻、一層套一層的計策,也不會出什麽大問題。
楊朱真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第一次看見姬金吾的時候。
那是個雨天,姬家郎君在屋檐下等他,因為約好了今日相見,不敢怠慢。
他穿着一身挺拔的金繡黑衣,身邊的侍衛衣領和刀柄上篆刻着鐵心梅的徽記。
是一位很标準的世家貴公子的模樣。
楊朱真人當時想,這孩子的氣運看着是活不成的氣運,這樣殚精竭慮地操勞,倒是活到了現在,可見有的事情雖是上天注定,但人力也并非更改不了。不過姬家這孩子的命相确實奇怪得很……
他想到此處,忽然聽見緊閉的窗棂外似乎有沙沙的響聲。
楊朱真人起身去開窗。
是之前在法陣前見過的那位纖弱女子,因為死的時候還年輕,她的樣貌定格在風華正茂的時候,又因為死因凄慘,面貌上帶着怯弱不足的氣韻。
若是沒有枉死而是成了修士,這姑娘現在也兩百多歲了。
“多謝您。”她盈盈下拜。
楊朱真人老覺得她有點眼熟,一邊在腦中回想那個右部官王尋,一邊說:“你現在要回幽冥之地了嗎?”
那女子的身體已經是半透明的了,她說:“我并非亡魂,只是怨靈,是人死之時心中的一口怨怒之氣塑成的,如今已經向您道過謝了,瞬息之間就會散去。”
她話說完,身體的大半部分就已經散成了看不見的灰燼。
楊朱真人遲疑道:“我以前與你夫君似乎有過私交?”他真的想不起來了,幾百年前的事情。
女子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不是她,我沒有她的記憶,只是那天一看見您就覺得您可以信任,所以貿然……”
她話沒說完,整個人就已經完全消失了。
楊朱真人關上窗,回到桌邊,看見通訊玉簡已經有回複了。
【易桢:應該沒問題。】
她并沒有對姬金吾做出任何評價。
易桢發現了一個盲點。
在她以前記得的夢境中,大家對易桢故去的母親,都稱作“易梅氏”。但是易老爺說她母親叫做“巫羽飛”。
就算易桢母親是從易老爺的好友楊某人那裏出嫁的,那應該也是“易楊氏”吧。
易桢母親死的時候,填房王氏根本沒過門,而且就算過門了,王氏去改易桢母親的姓也很難操作且沒有任何好處。
如果不是易老爺改了她母親的姓(易桢覺得可能性不大),那麽只有一個人有能力做這種事情。
易桢母親自己。
她死之前,特意囑咐了把她的姓改掉、葬禮從簡、身後不要有任何人提起她讨論她。
易桢想了又想,最終覺得可能是這個樣子:
有什麽人一直在找易桢的母親,一旦被發現了行蹤,極有可能禍及子女。
當巫氏去世的時候,已經決定抹去自己的存在,庇佑自己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
是什麽人在尋找她?
巫氏到達河內嫁給易老爺為妻之前,也一直在掩蓋自己的行蹤嗎?
若是巫氏一直有意掩蓋自己的行蹤,她易桢如今在這裏挖掘到當年真相的難度有多大?
易桢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往外瞥了一眼,發現那個叫小瓶的小丫頭竟然還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