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是個男人,上品修士,上品五境應該已經過了入門階段。因為他隐匿術非常出色,楊朱真人沒辦法确定他具體境界如何。
說句實話,若他不是高了來者一整個大境界,他可能根本察覺不到有人進來了。
确實是十分出色的隐匿術。
擁有如此出色隐匿術的上品修士并不多,會在深夜來訪“易桢”的就更少了。
楊朱真人幾乎是立刻得出了來者的身份。
衮州張蒼。
小易告訴過他,她那個師父張蒼被姬家的小杜弟弟重傷潛逃,這麽多天過去,可能會來找“易桢”,他要小心提防這一位。
楊朱真人在心中迅速換算戰力。
杜常清已經達到上品五境的“徵”境界,能夠在杜常清手裏逃走,就算隐匿術當世第一,至少也得是“角”境界,考慮到小易的師父當初是一個打一群,實際境界應該還要比杜常清高一些。
當然了,小易的師父年紀要比杜常清大上至少一輪。
原本修士界只有上品修士有境界劃分,剛好是“宮商角徵羽”。但是這些年大道衰微,便是上品修士也日益罕見,于是中品修士也出現了境界劃分,普遍稱呼是“異名三境”,即“沖盈”“湛存”和“淵宗”。
楊朱道人在心中把這些知識過了一遍,發現從窗外翻進來的那個人并沒有要過來做點什麽的意思。
他就站在窗口,目光遙遙地投過來。
楊朱真人:“……”
楊朱真人作為一個直男,而且是三百歲的直男,還沒被另一個人男人用這麽灼熱而深沉的目光看過。
你說他要是做點什麽,楊朱真人早就上手打起來了,男人之間有什麽事情是打一架解決不了的呢?
但問題就是,張蒼單單就這麽看着。他什麽也不做。
窗戶開着,床邊垂下的羅绡上攏着淡淡的濕意,輕風吹過,環佩互相碰撞。那個挺拔的影子站在窗前。
從張蒼的視角看,床上的美貌姑娘早已睡熟了。
他這麽看了一會兒,走了。
楊朱真人:“……”
楊朱真人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渾身!身不自在,按理來說,窗前站着的那個男人什麽實際動作都沒做,他就是遙遙地看了許久。
哦,原來這就是論壇上她們說的“男性凝視”。
作為一個三百歲的直男,楊朱真人的三觀都已經定型許久了。但是現在,他久違地感覺自己的三觀可能要發生一些轉變了。
女性同胞的處境實在是太艱難了!
不作為女性親自去體會一下女性的日常生活!是根本不可能真正的共情的!
原來只是被人這麽看一會兒都會産生那麽強烈的不适感。
楊朱道人想起剛才那如有實質的侵略性目光,再想起窗口站着的那個人是要搶“易桢”回去無止境生崽洗腦的,甚至産生了立刻登上論壇加入“婦女反壓迫聯盟”的沖動。
懷着這樣不知如何描述的心情,楊朱道人給易桢發了那條消息:
【楊朱真人:小易,問一句,你那個師父……能殺嗎?】
萬一下次他要幹點更過分的事情,楊朱真人要知道自己能不能下重手。
樂陵道的因果論有個挺有趣的地方,就是如果是對方先動手殺你、侮辱你,你反擊對方,無論是否造成死亡結果,都是不計入因果的。
簡而言之,無限制的正當防衛。
得到了易桢肯定的答案之後,楊朱道人去了在直男間被嘲得很厲害的“婦女反壓迫聯盟”論壇。
這個論壇向來以激進著稱,過火言論不知凡幾,但撇開那些明顯腦子不正常的發言,還是能看見許多正常人的。
楊朱道人十分吃驚有這麽多針對女性身體的侵害。
通訊玉簡是手寫輸入的,可以傳輸一切寫出來的字符,所以小易發過來的信息裏出現了幾個不常見的字符。
【易桢:真人,對女性的偏見是很多的。你看那麽多被侵占之後自殺的女性,其實沒必要……遇見這種事情,又不是她們的錯,但是大家都責怪她們】
比如原書女主,明明是被人設計,在新婚夜給擄走受辱,結果好不容易脫險回到夫家,竟然還要因為失貞受鞭刑。她才是受害者啊?有沒有王法了?老天爺開不開眼啊?
【易桢:其實人未必天生就有!有那麽強的羞恥心,都是被社會ua出來的】
這句話還是姬總發給她的,不過原句不是這樣。
姬總覺得她精神狀态堪憂,就算她從來不回他,他依舊堅持不懈地給她做單方面心理輔導。
好敬業一海王。
【姬金吾:不要想那麽多,那個婢女的傷勢和你沒有關系,就算她最後死了也和你沒有關系,人各有命,不是我們能夠更改的。人的羞恥心不需要那麽強,都是周圍的人給你洗腦洗成這樣的,別聽他們的,聽我的】
楊朱道人大約推測出來了那個“ua”是什麽意思,也沒問,回了一句:
【楊朱真人:小易,我會幫你處理好這邊的事情的,你放心】
信心滿滿的楊朱真人第二天也被持續打擊了三觀。
穎川王軒轅昂因為政事繁忙,已經四五天不來後宅了,“易桢”也就一直斷食斷水斷了四五天。
第三天的時候,大約是怕她死了,還是送了些饅頭和水過來。每天出去下館子的楊朱真人慢悠悠地把饅頭喂了老鼠。
對,“易桢”住的院子裏竟然有老鼠,也不知道是本來就有,天氣轉暖出來溜達了;還是這兩天放進來的。
楊朱真人其實可以理解穎川王軒轅昂這一系列鬼才操作,甚至能理解他相信“重病的人給兩刀捅好了”。
幾乎是三百年前,北戎有位朝陽公主,據說十分貌美。楊朱真人年輕的時候也是那種典型直男,又沒有對象,聽說朝陽公主是天下最美的人,于是就無聊跑去北戎,想找機會見一見天下最美的人長什麽樣子。
公主沒見到,倒是遇見一位犯相思病病得快死的關姓年輕人。楊朱真人和他還挺有共同話題的,覺得他三觀正得不行,又虛心又謙恭。
結果這位姓關的年輕人就是朝陽公主乳母的兒子,戀慕上了朝陽公主,可是連見朝陽公主一面都做不到。
楊朱真人是個正常的直男,正常的直男發現兄弟喜歡上一姑娘,都會給兄弟助攻,而不!不是去搶兄弟的姑娘。
楊朱真人年輕的時候很不服輸,關在屋子裏鼓搗了一通,造出一種叫做“坤靈扇”的扇子,拿在手裏可以遮蔽身形。
最後的結局也挺好,這位關姓的年輕人後來還真的以戰功迎娶了朝陽公主,楊朱真人還去喝了他們的喜酒,如願見到了傳說中的天下第一美人,不過他覺得朝陽公主號稱“天下第一美人”還是誇大了。
但是楊朱真人要講的故事還在後頭。
彼時北戎和北幽再啓戰端,武将關榮受命與北幽騎兵在洛水對壘。
關榮十萬人馬,北幽騎兵三萬。關榮居天險、本土作戰、皇室驸馬無人掣肘,有利條件都可以出本書了。
但是關榮大敗而回。這就是著名的“洛水之敗”。
當時關榮軍中有個謀士,叫做申毅,給關榮出了許多好主意,但是關榮認為他的建議大方向是錯的,并沒有采納,還認為他惑亂軍心,把申毅給關起來了。
關押申毅的獄卒聽聞了此事,紛紛向申毅道喜,說申大人啊,你看我們這些天對你挺好的,你出去以後勢必高升,務必帶攜帶攜我們。
申毅搖頭嘆息,說你們懂什麽,若是關驸馬贏了還罷,如今他輸的那麽慘,我哪還有活路?若是你們真的念着我好,我身上的錢財都給你們,你們能不能去幫我提醒一下我的妻子,讓她帶着孩子快跑。
申毅後來果然被殺,倒是獄卒挺講義氣,真的去提醒了他的妻子,于是他的妻兒逃出生天。
楊朱真人那個時候已經和關榮完全沒有聯系了,聽聞這件事還有些唏噓,想着之前那個謙恭有禮的少年怎麽享受了十幾年權勢,變成了這個樣子。
或許還說明了另一件事:認錯是很難的。
改變過去十幾年一直根深蒂固相信的舊理論,再重新安裝一套新的理論,這件事情是很難的。
穎川王軒轅昂過去十幾年都堅定地認為:自己的恩人易白是個好姑娘,她救了他、她永遠也不會騙他、!、她永遠對他好。
在無法否認“穎川王的恩人是易白”的情況下,讓他認錯是很困難的,他的錯誤的舊的認知系統會給他不斷圓上邏輯。
比如“良娣易白不是本來沒病,是被捅兩刀治好了”,更何況這個說法有權威(上品醫修)背書。
楊朱真人太閑了,給老鼠喂完饅頭之後又思考了那麽多,發現還只是中午,正思考要不要捏個隐身決出去郊個游踏個春,結果外面通報說良娣易白來看望桢主子您了。
他這些日子裏過于閑了,傀儡假身都捏了好幾個,挑挑選選選了個看起來最像遭到虐待了的出來。
如果是把真的人體易容成另一個人,難度系數為5。但如果憑空捏一個傀儡假身出來,難度系數為90,而且最多保持活人狀态一盞茶時間。
換言之,楊朱真人需要在一盞茶時間內讓良娣易白把自己殺掉。
好刺激的任務。
其實她比小易還小兩歲,小易還整天咋咋呼呼學劍跑路的,這位良娣已經結婚十幾年小産過一次了。
“姐姐,”良娣易白帶來了豐盛的飯菜,滿滿擺了一桌,神色溫柔:“我聽說王妃苛待你,特意偷偷帶人來看你。”
得了吧,誰不知道王府後院真正說話有用的人是誰。
楊朱真人捏出來的那個假人瘦得臉頰都凹陷下去了,也不說話,木然地坐在桌邊。
良娣易白心想,果然什麽人餓幾天都老實了,但是面上不顯,依舊溫柔地說:“姐姐你一直對我這麽好,我知道你不會無緣無故地對我下手的,原來是為了救我。”
她還真認下了這個說法。
她也還真的敢再次和“易桢”坐的那麽近,不怕“易桢”再次捅她兩刀。
捏了隐身決坐在房梁上的楊朱道人一邊感嘆“富貴險中求”,一邊看她接下來要幹什麽。
良娣易白用随身帶的絲帕搽了搽眼睛,更真情實感了,說:“姐!姐姐,你記不記得你少時在上京救過一個北戎男孩?”
木然坐在桌邊的“易桢”緩緩擡起頭,露出一個笑容:“記得。”
良娣易白繼續說:“我想起你之前常和我說起這事,想必是念念不能忘,我卧病在床的這些日子,便認真幫你去尋了人來。”
嗯?怎麽回事?難道這位良娣易白良心發現,要自爆真相了?
【易桢:對了真人,提醒你一句,如果我二妹易白說什麽她給你找了“易桢過去救過的人”,你不要相信她,我就救過一個人,就是軒轅昂】
【易桢:以我二妹的性格來看,她說不定就誣陷你和那個男的私通,然後你就要浸豬籠了】
楊朱道人:“……”
這個世界對女性同胞的迫害真是太過分了!不止男性迫害,有的女性還當幫兇!
良娣易白說完話之後很久,“易桢”才恍恍惚惚地擡起眼來,好像是太過沉浸在往事中,以至于整個人有些遲鈍。
她看起來如此沒有攻擊性,以至于易白都傾身過去,握着她的手,言辭懇切:“你們倆單獨待會兒吧,我不會和任何人說的。”
“易桢”卻把眼神死死定在了她臉上,一字一句地說:“我只救過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穎川王軒轅昂。”“易桢”的聲音壓得很低,附在良娣易白的耳邊說:“妹妹,你偷我的東西,總是要還的吧。”
剎那之間,良娣易白臉上的血色全部褪盡。
“易桢”臉上堪稱木然的表情現在看起來如此恐怖和瘋狂,良娣易白呼吸都忘了,一個勁想往後退,但是袖子被“易桢”抓着,整個人動彈不得。
“易桢”很認真地朝她笑:“……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要給你兩刀?”
“兩刀還不夠,兩刀怎麽償還我這麽多年白吃的苦?白受的罪?”
“但凡有機會,我恨不得親手掐死你!”她的眼睛定定的,眼白多過眼黑,像個傀儡一樣,嘴裏吐出來的話卻殘忍得要命:“你今!今日到這裏來,就休想活着出去!我還活着,你就活不了!”
良娣易白被嬌養在暖閣中十幾年,從來沒有被吓成這樣過。她一邊往後退一邊拼命去掰開“易桢”的伸到自己脖頸上來的手指,尖叫着:“她瘋了!她瘋了!她說胡話!”
“易桢”步步緊逼:“我說什麽胡話?說胡話的不是妹妹你嗎?這虛假的情愛你享用起來開心嗎?他愛的根本不是你?你只不過是我的替身?明白了嗎?”
良娣易白瘋狂搖頭,試圖去躲她不屈不撓要掐過來的手掌,不停地踢打着撲在她身上要掐死她的“易桢”,大聲叫道:“她瘋了!她要殺我!快殺了她!”
“一刀斃命。”易白的心腹侍衛将屍體下的自己主子攙扶起來,低聲回道。
良娣易白有些愣愣的,她回想起小時候後母苛責她們姐妹倆,找碴子說她們犯了家法,要杖責她們,那個時候姐姐就是這麽撲在她身上的,被後母打得背上都是傷,沒有力氣支撐身體,就這麽軟軟地陷在她懷裏。
易白伸手抹掉自己臉上的血,血還很熱,她有點想哭,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但是那只是轉瞬間的情緒,她強迫自己停下發抖,堅定聲音,說:“喚曾函來,把你的刀給他,說人是他殺的。”
曾函是易白給易桢找的“被救的北戎男孩”,他生活在北幽和北戎的邊境,是家裏最小的男孩,年輕時和許多姑娘厮混,是個名副其實的渣男。
“事情是這樣的,我和桢主子商量着報她的恩,找來了她多年以前救過的人,就是曾函。”易白一眼瞥見地上的屍體,對一邊的侍衛說:“你把她臉劃上幾道口子,劃得像打鬥時誤傷的,屍體太像我了,不舒服。”
“曾函自知要死了,所以想拉幾個姑娘下去陪他,桢主子就是這麽死的,知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