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命司時第 62 章

“我拼命地敲啊、喊啊、鬧啊,但因為當晚的風雪太大,沒有人聽得見,包括那個曾經救了我一命的鄰居。”

“将一個人活活凍死,需要多低的溫度,需要多久,你知道嗎?”盧苓韻竟然仰着頭笑了起來,“我知道,我是再知道不過的了。活到現在,各式各樣的死法,我沒經歷個幾十次,也有十幾次了,但唯獨那一次,那最初的一次,我……”

“真的,被凍死的感覺真的和那些科普裏說的不一樣,什麽興奮期、興奮減弱期、抑制期、無安全麻痹期。不,不是那樣的,沒他們說的複雜,也沒他們說的那麽短。”

“就是恐懼,無盡的恐懼,只有恐懼而已,沒有別的。你不會發抖,因為你已經沒有力氣抖了,你甚至連伸手把凍住的鼻涕擦掉的力氣都沒有。你更沒有興奮、抑制什麽什麽亂七八糟的感覺,你就是恐懼着恐懼着,直到發現自己徹底動不了了。什麽都看不見、聽不着、感覺不到。”

“然後,到了某個時間點,全世界消失,只剩下黑暗與你自己的時候,你就知道,你已經死了。”

“但你卻又沒死,因為你的腦子還在轉。你的腦子就那樣空轉着,在什麽都沒有的黑暗裏,将你的整個人生的都回憶一遍。回憶完了,卻發現你竟然還在,然後你就又去找些別的東西來想。等你将所有能想的東西都想完了,你會發現,你的意識還是在的。”

“等到了那時候,恐懼、痛苦、絕望等等等等,所有的負面情緒就會一口氣全部湧上來。你會覺得你全身都在痛,那種被人用鈍刀一點點淩遲着的痛。可你又覺得你根本控制不了你的身體,你的心髒無法跳動,你也無法呼吸,你甚至無法了結自己。”

“這種感覺就一直持續着、持續着、持續着……我不知道持續了多久,那是第一次,我的生物鐘失靈了。可能是幾秒、幾分鐘、幾小時、幾年……”

“然後,就走了,帶着所有的痛苦與絕望,結束了那狗屎一樣的十二年人生。”

“走了,被凍死了,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扔在門外,活活凍死了。”

一片安靜,就連過路的車輛都好像給發動機安了消.音.器一樣。

不知安靜了多久,盧苓韻毫無預兆地再次開口:“你現在問我,我恨嗎?我該怎麽回答?”用餘光看着彭莎,“你這話就像是在問,‘那些被堕胎了的胎兒恨自己的父母嗎’一樣。”

“我能不恨嗎?她凍死了我。”

“可我又能恨嗎?我的命本來就是她給的。沒有她就沒有我,她只是收回了本屬于她的東西。”

“她如果理直氣壯地說要收回一切還好,她想那樣哭着道着歉……我該怎麽辦?我怎麽辦才好?怎樣想、怎樣做、怎樣面對她才是對的?”

“你問我為什麽不去見她。我要怎麽見,見了以後說什麽?”

“嗨,意外不,我這個被你殺了的女兒,死而複活了!”

“然後一切重新開始,重新母慈子孝?可能嗎?發生的就是發生了。而當這些事的當事人是我自己的時候,你也說過,哪怕我用了能力,也改變不了什麽。”

“而且,就算退一萬步來講,我不痛、不恨,我就能和她正常相處了嗎?”

“對她來說,我就是個沼澤人。”

說了什麽久後,盧苓韻第一次直直看向了彭莎,“沼澤人,你知道嗎?一個人在沼澤邊被雷劈死了,但那雷吃飽了撐着和沼澤發生了奇特反應,在沼澤裏産生了另外一個和原本被劈死的人一模一樣的人,一樣的長相,一樣的記憶。沼澤人接替了那個被劈死的人的人生,但是,這能意味着他和死者是同一個人嗎?”(注1)

“我是盧苓韻,但兩年之後被外公回溯複活了的我,在她看來,還是她那個沒有名字的女兒嗎?”

“她的女兒已經死了,她女兒的人生在零八年的那場大雪裏,就已經結束了。”指着自己,“而我,只是個接替了她女兒人生的怪物而已,一個貨真價實的‘沼澤人’、雪地人,一個甚至不該存在于這個時代的人。”

車內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盧苓韻收回了目光,将內心的波濤洶湧收了回來,繼續毫無表情地望着窗外。而彭莎則一直死死盯着方向盤,不知道在想着些什麽。

“你啊……”在不知沉默了多久後,彭莎終于說話了,“你們母女之間的事,說實話,我沒資格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總之,你……自己聽吧。”将一個正在通話中的手機遞給了盧苓韻。

盧苓韻一愣。

“她比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聰明、勤勞、溫柔、體貼、孝順、乖巧……但她卻走了。被我殺了。被我親手殺了。”電話那頭,傳出了盧萁的聲音。聲音不大,像是有人躲在很遠的地方偷錄的。

――――――

飯店裏,兩人都已經回到了位置上,完全忘了茶水的事。

“他……李福那個混蛋,他要把她賣給人販子。說是反正……反正她……”這句話,盧萁重複了無數次才完全說出口,“她……長成那樣也嫁不出去,現在眼睛也不好使了,就更沒人要……”

“眼睛?”董碩敏銳地注意到了細節。

“我……”盧萁已經哭了起來,“我……是他,是李福打的。我也……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是打傷了腦袋還是怎麽,她好像看不見很多東西了,但卻也不是失明。我不清楚……醫生沒查出來,她自己也一直瞞着……我……他……李福他從來都不把她當自己的女兒,總是打她,沒有理由也要找着理由打。”

“明明是那麽好的一個孩子,卻遇上了我們這樣全世界最惡心的父母……”盧萁開始變得語無倫次,“他要賣了她,賣給人販子,定金都已經拿了。我記得那群人,因為……因為我當年就是……我……”

用粗糙地雙手遮住了自己的臉,“我是城裏人啊,家境很好的那種,不愁吃不愁穿,零用錢多的花不完。我父親是個跨國企業的高層,平時去個哪兒都有一幫司機秘書跟着,整天世界各地到處飛,我就是個純粹的溫室裏的花朵,學習成績不錯,還有男友,無憂無慮的……直到跨省考進了一大……”

“那天……那個假期,我坐火車回家,出站後就在老地方等着我父親的司機來接,結果來的卻是……他們把我……”拼命搖起了頭,“到了人販子手裏那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覺……他們會在交易之前,先馴服你,将你從一個人,變成一個牲口,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就像我一樣。我當時已經二十歲了都……她才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啊。”

“我一從李福口中聽到這件事,一看到那群人,我就……”将手從臉上撤了下來,死死地摁着桌角,“我就瘋了。我想……與其讓我的女兒再經歷一邊我所經歷的絕望,還不如……”咬住了嘴唇,沒能說完剩下的話。

“而且,”深吸了一口氣,“他不是要把她賣去當童養媳,而是賣去東南邊當奴隸,那種被随意糟蹋的奴隸!我……她是我的女兒啊,從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我怎麽能讓她被……我……”

“我懦弱,我自私,我不敢和李福……所以我……”盧萁全身顫抖了起來,“我本來是要和她一起走的,我想讓我們母女倆走地舒舒服服沒有痛苦,所以我讓李福他爸和祥平都去了鄰居家,點了煤炭,關了窗戶……”

“但那天晚上風很大,窗戶根本不密封,我一直到後半夜,什麽都沒發生。李福那天晚上是去陪那群綁匪喝酒了,他們是想喝完酒後,四五點的時候回來,趁着夜黑天高把人帶走。我眼看着他們就要回來了,煤氣卻……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想帶着她跑,可那天大雪封山,而且我逃了十幾二十年都沒有逃出過那座山,我……”

“我……我不知道我是怎麽想的,我竟然……我竟然就那樣把她帶到了屋外,衣服都沒給她裹一件。外面好冷啊,我當時就想,是不是凍一下子就解脫了?我就那樣拉着她再外面站着站着……然後……”

又捂住了臉,“我看向了鄰居家,我想到了還在那兒做着美夢的祥平,想着他第二天一醒來,還等着我的親親抱抱。我……我就……”

“我就把她扔下,一個人進屋了。”

小小的房間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董碩張了幾次口,卻都是沒能發出半個音。盧苓韻那日在夕陽下迷茫而恐懼的表情,在他的腦海中不停地回放着。還有她那很少到達深處的笑,她唬人時臉上的狠絕,與她那張無論講什麽都會顯得事不關己的臉。

董碩的心,攪得疼。

“之後的事,”盧萁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平靜了下來,她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你應該也知道了。我想殺了李福,卻沒能殺成。我想殺了自己,卻也沒能夠。唯一被我殺了的,只有……”

房間裏的氛圍讓董碩感到無比窒息,他少有地扔下了一切客套與禮節,直接站起身推開門,招呼也不打半聲地走了。無視了前來遞菜單的服務員,更無視了房間裏已經石化的盧萁。

走出餐館,他猛吸了一口氣,擡腳就往停車的地方走,可目光卻撞上了一個……他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見、該不該見的人。那個人正在低着腦袋過着馬路,看到這一幕,董碩瞬間大腦一空,想都沒想就沖上去拉停了她,并将她帶回了人行道上。

可等到倆人都停了下來,目光對到了一起時,董碩卻說不出話來了。

“別這樣看着我,我有影子。”是盧苓韻的聲音,她用的還是那平淡中帶着些欠揍的語氣。她說完這句後,就甩開了被董碩抓着的手,然後又小聲補了句,“雖然,鬼沒影子什麽的,完全是謠言。”

董碩的身體沒有過問大腦,自己條件反射性地打了個寒顫。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哲學家唐納德?戴維森的一個思考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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