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為刀(重生)第 60 章

第60章

前往宣明宮前, 洛久瑤回宮換了身衣裳。

原本的衣裳髒兮兮的,帶着一身血氣,她實在不好穿着它去見靜妃。

宣明宮, 靜妃見她前來,沒露出什麽意外神色。

她只是平靜地接受她行禮,又扶她起身,溫柔地撫了撫她的發頂。

好似方才在禦書房發生的一切都過去了一般。

可在她微顫的掌心裏, 洛久瑤卻能覺察出些許難掩的感傷。

她什麽也沒有說,跟着靜妃去了洛久珹的寝殿。

如幾個月前洛久瑤發着熱被他綁來時一樣,殿中仍堆着許多令人眼花的貴重擺件,原擺着茶盞的紫檀小幾放着一只與殿內陳設格格不入的小木匣。

小木匣看起來已有許多年頭,雖顏色陳舊,上面的雕花紋樣卻保存得很好,匣子本身也沒有破損。

有些眼熟,洛久瑤回憶起來,似乎是洛久珹小時候藏寶貝的匣子。

容妃不喜蟲蛇,為了躲過她的耳目, 洛久珹曾偷偷将內侍送來的蛐蛐兒藏在裏面,誰知本是為了透氣留下的縫隙, 蛐蛐兒卻自縫隙逃走, 洛久珹面上裝作沒事人一樣,背地裏卻曾偷偷抹了幾滴眼淚。

洛久瑤沒拆穿過他。

其實這樣多年, 她自以為還算了解他,也知道他離開時的話語不過是寬慰她而已。

洛久珹是很輕易便能說出心中所想之言, 卻很難真的手持利刃, 去殺人取命的人。

像是提早很久就備好了,木匣端端正正地擺在案上, 上壓了只銅制的令牌。

令牌是調遣暗衛所用,洛久珹将自己養的人留給了她。

木匣很空,端時不夠平穩便嘩啦啦地響,打開蓋子,裏面裝着兩只小木偶。

一只十分眼熟,是洛久瑤與他同到宮外去看花燈那年所制,是洛久瑤送給他的,後來他們之間交惡,又被他扔在她眼前,一腳踏碎了。

眼下木偶雖已用骨膠一寸寸補好,但偶身上仍有明顯的裂痕與難以補全的小缺口。

另一只是新制的,木頭的顏色更鮮亮些,還有刀刻後未來得及打磨圓滑的痕跡。

還是很醜,洛久瑤想。

洛久珹做木偶的手藝十年如一日的差。

木偶小又輕,原最适合孩童的手,如今經她捧在手裏,堪堪能填滿她的掌心。

洛久瑤卻覺得很重,她捧着它們,心口也被壓得發疼。

除卻木偶,匣子的底層還壓着一只銅符,不像中原的物件,倒像是邊境人的信物。

銅符沉甸甸的,洛久瑤拾起,手腕卻沒由來地微微顫抖。

她企圖借着燈火看清它,卻只看清了滿堂金玉被燭火烙在上面的影。

天色已漸漸黑下來了,光影晃人眼,暖色交錯之間,她好似再一次身臨那座佛殿。

燭火的光若星子墜在刃端,洛久瑤恍惚着,手中銅符變作了冰涼的刀刃。

她攤開手,掌心好似還有殘存的血。

鮮血自指縫淌下,洛久瑤垂首,腳下所踩的磚石也變作血泊。

血泊倒映出來往匆匆的人影,馬蹄聲,厮殺聲,周遭的嘈雜在腦海中交疊,洛久瑤盡力将銅符收在懷中,終于支撐不住,倒了下去。

那是前世的場景。

皇帝與太子先後身死,洛久琮身在封地,洛久瑄不知所蹤,皇城中無人主持大局,亂作一團。

風雨飄搖,皇室将傾。

洛久瑤與沈林在一片混亂中返回皇城,找到被困在宮中的唐寄月和洛璇。

唐寄月沒有與他們一同離開。

她将洛璇交給了她,連同交在她手中的還有一枚青玉,是太子洛久珩留下的——熙國的傳國玉玺。

那枚一雙手便能捧過的青玉落入洛久瑤的掌心,壓得她指骨微顫,在她的掌心刻下烙印,将她此生都烙在宮牆中。

烙印在她的掌心灼燒起來,燒穿她的皮肉,灰燼從她的指縫間流淌下,飛蕩起,化作多年後葬于她身的彌天大雪。

大雪中,她和沈林一同牽着洛璇的手,他們奔跑在長長的宮道裏,箭矢破空正朝她與洛璇而來,鮮紅的血卻洇濕了沈林的衣襟。

雪粒絮絮,蓮紋玉佩随着鮮血一同砸落在地。

“阿瑤,到北地去……”

冰涼的玉佩塞到她手裏,蓮花的紋路中填了血水,洛久瑤聽到他說,“若是你想從此離開……縱是沈家餘燼,也可護你此生坦途。”

雪下得越來越大,遮住紅牆綠瓦,覆住穿透人心口的羽箭與含混在瑩白中的鮮血,眼前白茫一片,她再也看不到沈林的身影。

周遭的一切忽而消失,燕京城中硝煙不再,只有經戰亂變作一片凋敗殘垣的樓閣長街,那其中的沈府也已成了一方破敗的宅院。

回到燕京後,洛久瑤着人安置流民,後又修繕了燕京城各處,連帶着修繕了沈府。

登基後的洛璇很快成長起來,随着他娴熟處理朝中各項事務,需要交到她手中的奏折,需由她定奪的事宜也逐漸減少下來。

那之後的許多閑暇時間,她總會到沈府去。

前堂裏的花架重新種滿了藤花,空蕩蕩的府邸也被各種擺件重新裝填起來。

可屋瓦如故,庭堂依舊,她坐在庭院中的秋千架上,搖曳在發頂的枝葉刷拉作響,秋千随着微風蕩呀蕩,她卻再也找不到故人的影子。

沈府的庭堂中跪着道纖長的影。

少年跪立在庭中的青石板上,擡起的雙手端着一柄長槍,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

長槍重有近二十斤,他的手臂卻尚穩,面色始終平靜,一言不發。

“沈林,你當真以為這世上有不透風的牆嗎”

姜雲清執杖立在庭中,面上竭力壓着怒意。

“多年來沈家一心輔佐國君,你父兄守在北地為國平戰亂守社稷,從未有一絲一毫染指過皇城中的紛亂,他們放心将你留在燕京,可你呢?”

“你以為我身在府中,對外面的事便全然不知嗎?前些時日你動用人脈去查何家過往,一連拉何家十數為官之人落馬尚可作為禦史臺的職責所在,命人調查西境近況也可說是防患未然,可你的手如今到伸天子身畔還不知收斂,竟膽大包天去幹涉皇家的家事?沈家有多大,能容你如此肆意妄為?”

姜雲清越說越氣,一時怒從心頭起,徑直提起手邊木杖。

可木杖将落在沈林身上的一刻,她卻又忍住了。

她長嘆一聲,拿着木杖的手也脫了力。

“沈林,你身為沈家人,真就要這般任性妄為,沈家的清譽,你真就這般全然不顧嗎?”

又冷又厲的一聲诘問下,沈林依舊沒有言語,只是安靜地跪着。

姜雲清恨鐵不成鋼,扔下木杖,轉身離去了。

木杖落地發出悶響,沈林連目光也未動,只是聽着遠去的腳步聲,直到聲音消失,他端着長槍的手臂才開始顫抖。

這柄長槍是他過去所用,已許多年未曾碰過,現如今端在手上許久,已有些費力。

唇齒間沁出了血,他卻咬得愈發狠,任齒尖将唇磨破,又鹹又澀的鏽水味充斥在口中,染在唇瓣上,将他已沁出冷汗的臉襯得慘白。

他幼年時雖不及兄長沉得住性子,但行事還算規矩,因是幼子,有家中人寵着,十七年間只受過兩次家法。

一次是在八年前,他執拗任性,欲随軍前往北地但不被允許,便偷偷藏了父親的兵符作為跟随的條件與他談判,結果耽擱了行軍時辰,被父親罰在庭院中跪了一個時辰。

另一次是如今。

那時父親扔給他一柄長槍,九歲的他也是跪在這間庭院中,任旁人怎麽言語,他偏生不要俯首認錯。

如今作為客居的這間庭院,其實是他曾居住過的庭院。

院子的角落裏是一方木架,架上已落了層灰塵,上面擺着他曾習過的所有兵器,槍刀弓劍,他自幼年時随兄長習長槍,一柄近十斤重的長槍拿在手中也能使得獵獵生風,後來學射藝,更是百步穿楊,箭無虛發。

他以為他天生就是該習武的,包括十四歲那年,他跟随父兄前往北地,那場勝仗更是令他堅信,自己是該與父兄一樣,日後為國建功立業,戎馬一生。

可那場宴後,他再不能習武,他開始不願看到這些,甚至執意搬出這間小院,閉門落鎖,不許任何人踏足。

就好像這樣便能将他的過往都盡數鎖在這裏,如放置長槍的木架一樣,落滿塵灰。

自幼翻閱過千百遍的兵書沒了用武之地,自幼所習的武藝也自此廢棄,那些過往成了從他身體中剝離開的筋骨與血肉,被劇毒侵蝕過的身體也承受不住他幼時曾許下的,随父兄上陣殺敵,平定邊疆的願望。

那時他坐在庭中,晚風旋繞,發頂的樹葉嘩啦啦地作響,他覺得自己的命便如庭中這棵安于盤石的樹一般。

四季更疊,他卻只能枯坐在庭院中,此生都沉寂在燕京城的長夜裏,再也沒有能看到光亮的時候了。

寥落,死寂,他曾以為這便是他此生的命數了。

可眼下,他端着長槍,跪在庭堂的青石板上,恍惚間又回到了過往的許多個夜晚。

不同于那時,他望着庭中的秋千架,聽着枝葉搖曳的聲音,想的卻是那座幽暗的佛殿,少女握緊他的手,踮起腳,輕輕抵住他的額頭。

她的額頭好涼,與他的輕輕碰在一處,像是将融的雪。

她的聲音也好輕,說:“沈林,你明明什麽都知道,卻究竟什麽時候才願意說喜歡我啊?”

交錯的刀劍,穿林的落雨,火光與血光交織相映,周遭的一切好似都暗淡下來。

而她的眼睛那樣漂亮,望進他心裏,明明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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