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誰能極之?
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明明暗暗,惟時何為?
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圜則九重,孰營度之?
……
心跳驟起,她摸摸胸膛……撲了個空。
她的神識,在那轟鳴的流火間,不知何故想起這樣一首凡人所作的詩。這世上每一個人,或許都曾思考過自己的源頭、自己的因果。
地脈。
中原地脈,皆發自昆侖。
楊蟬從未去過昆侖,她第一回 知道這個地方時,是在沉睡三年後初次清醒時,聽到她二哥與玉鼎的交談。
“一趟昆侖之行,你變了不少……”玉鼎嘆道,“戬兒……這麽做,真的值得麽?”
“只要阿蟬能醒來,那便什麽都值得……”
楊戬,她的二哥,她在這世上的至親,在他十五歲那年去了一趟昆侖,做了一件對他來說值得的事。
何為值得。
他付出了同等的代價,而有多重,她不知。
“你……想要知道真相麽?”
地脈深處,明明滅滅的雜亂之聲逐漸清晰,拼成了一句話,接着,是第二句。
“想要真相不難……只要你……記得……”
——記得什麽
“……記得——恨!”
——為何是恨?
“世人因恨而沖動,因恨而愚昧,也因恨而醜惡……然而,恨是良藥,唯有恨,能令人不知滿足。恨別人、恨人間、恨将來,處處是恨,處處不滿足,人便因此走到了今天……”
——沒有恨,人也能走到今天。
“沒有恨,人雖存在,卻如豬狗。”
——心中無恨,又談何記起。
“若當真心中無恨,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楊蟬不解,她不語。她的眼前,就在此身所處之流火中,一團事物騰起,竟是比炎光更盛!
那聲音道:“給你一個機會。你所欲之物,就在你面前,你敢拿麽?即便你敢拿,你敢背麽?即便你敢背,又能背多久……”
她不能回答。
那是她追尋了多年的東西,為什麽而找,她不記得了;然而畢竟花費了那麽長的時間,那一物近在咫尺時,她猶豫了。
華山地動,便是因此而起,她不能忘記滿目的死寂伴着肅穆的殘陽,沉入地平。
她為什麽要去憐憫那一個個、一群群?若是憐憫,這便是凡人口中的——慈悲麽?
何謂慈悲?她這樣的人,居然也會生出有些許慈悲來麽?
猶疑中,她還是縮回了手。
周遭的絮語陣陣嘆息。
“還是不敢……”
“終究……”
“時機未到……”
她睜眼,神識歸體。眼中仍是空茫的黑暗,但是她聽得到——
由那地脈深處所傳來的絮語,從古至今,從未斷絕。那是地脈對于這人間的記憶,一旦镌刻,便銘記在心。
湍流地脈,養着龍息。華山的地氣,正愈聚愈重。
而理應被派到這山中的獄卒,一個也沒來。楊蟬猶如被世間遺忘,若非洞外的蟬聲,她甚至不知道四季如何變換。她數了數,蟬鳴了五個夏季,又過了五年。
嘉靖三十四年,秋。
距離最後一次蟬鳴已有好一段時間,只要靜下來,那些地底傳來的絮語聲便會再次響徹她的耳畔。若是凡人,這樣的日子恐怕早被逼瘋了。
但她是楊蟬。
無論當年,她娘親給她取名是不是只為個吉祥的寓意,至少現在,她終于能明白自己這名字的真意了。
——蟬,本就是一種耐得住寂寞、能蟄伏于地底數年的蟲豸。
她靜待着,等漫長的一年過去,下一個夏季的蟬鳴再起,替她驅散耳畔的噪音。或許會是一段難捱的時光,但是習慣能令人捱過任何困境。
而這一次,她似乎并沒有等待多長時間。
起先,是一聲短促的嘶叫,似在昭顯它的生機還未止,接着,長長的蟬鳴霎時驅散了滿耳的絮語。
這是一只暮蟬。
楊蟬并非未聽過暮蟬的鳴叫,只是以前并不怎麽在意,而如今,卻成了最珍貴的東西。
她突然希望那蟬能鳴叫得再久一點,最好越過冬季,活到來年的春天——雖然這個想法她自己也深知有多不切實際。
但是蟬鳴了,就是一件好事。五年中,這是楊蟬所聞第一只能活到深秋的暮蟬。
暮蟬之聲,總會預示着什麽。
果然,這一天,有人來了。
她聽得悉悉索索的響動自洞口傳來,五年未曾有人光臨,到這來的路上或許已是雜草叢生,很難進入了,但那個人還是找到了這裏,并執拗地向前走。
楊蟬從不信什麽機緣,她只相信目的。一個人會出現在她身邊必定會帶有什麽目的,這是常年做刺客形成的本能。哪怕是劉衍、婁隐、龍延……她都從不認為那只是一場普通的緣分。
一件不尋常的事屢次發生,其背後延伸出的長線,不知所系何人。
那個人腳步聲跌跌撞撞,終于來到了她的面前。
“誰?”
她目盲,看不到來人,雖是低聲詢問,聲音出口,于洞中激蕩回轉,突如而至的響動令那個人吓得一摔,發出撲通一聲輕響。
“……人?”那個人因為驚詫,脫口而出。聲音稚嫩,年紀約莫十歲上下。
“人?”楊蟬冷笑,“我不是人,是吃人的妖魔,因為犯了錯,被關在這裏。”
她等對方應聲,靜了片刻,只聞急促的呼吸聲漸趨平靜,這個孩子正在習慣洞中的景象。
“你是妖魔?”那孩子狐疑地看了她幾眼,“可你看起來就像個人。”
楊蟬嗤笑道:“娃兒,你見過幾個妖魔?正是扮作人形,混入人中,才好做些茍且之事。人眼不明,識不出善惡。你不過是個凡人的崽,談何識人識心呢?”
又靜了片刻,那娃兒似乎正在窺探周圍情形,楊蟬牽動身周鎖鏈,或許能令他終于相信她一點。
洞外的蟬鳴,止了。那只暮蟬,終究沒撐過天命。
悉悉索索地,是那孩子在洞中四處轉悠。這點響動,雖及不上蟬鳴,倒也驅散了她耳畔欲盤旋而來的紛擾之音。
“不對,”忽然,那孩子說道,“你不是妖魔,這裏……我來過……”
“你來過?”楊蟬蹙眉,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
“你……我也認識你……但是不記得了,”那娃兒說道,“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楊蟬問道:“娃兒,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劉玺。”
短短四個字,楊蟬一愣。
她明白,是葉迦南又來了,他不僅來,還給自己帶來了一份“大禮”,足以再次擾亂她的思緒。
“我認得這裏,”劉玺喋喋不休地繼續道,“我來過這裏……我是循着記憶走過來的!我娘說,我四歲那年在華山走失,後來得而複返,是因為受到華山神靈庇佑,後來……”
“神靈庇佑……”洞中傳來楊蟬低沉暗啞的笑聲,“神靈庇佑……呵呵呵呵……”
劉玺争辯道:“有什麽好笑的,那位神靈救了我,後來還救了我娘,我娘說她是我們的大恩人……”
她的笑聲更是放肆開懷,接着驟然停住:“娃兒!你可知你說的神靈,是個什麽樣的角色,又為什麽會救你……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而來的恩惠,或許那日你得救,并非什麽好事,這——你想過麽?”
“想過……”劉玺的語調變為頹然,“他們說,如果那日我沒有失而複得,或許,我爹不會死。”
他輕聲道:“我是個掃把星。”
“你說的‘他們’……是什麽人?”楊蟬問。
“是……家中親戚長輩……”
“那你家裏,除了他們,還有什麽人?”
“還有我娘,和蔡叔……”
“蔡叔?”
“蔡叔是照顧我們起居的人。”
“哦,原來是家中老仆。”
“我們從未将他當作仆從,”劉玺道,“蔡叔人很好,他是我的家人。”
“呵……家人……”楊蟬對這個詞不置可否。
“父親出事那日,一切操辦也都是蔡叔幫忙,沒有他,我們過不了這許多年……”他想起這事,忽然又問道,“請問,那日救了我們的,是不是你?”
“不是。”楊蟬道。
“可是,我娘說那是個白衣的女童……她之描述,就如你這般!你明明就是,為什麽要否認?”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楊蟬反問,“對你而言,我是否救過你,重要嗎?”
“重要!我娘說,受人之恩,應當報答,你救過我兩次,我應報答兩次呢!”
楊蟬又笑:“你想報答,那該如何報答?你會通天之能嗎?你能搬山填海嗎?你能救我脫困嗎?”
“……都不能。”劉玺老實道。
“那便不要妄言,”她想起劉向,“上一個如你這般想報答我的人……死了。”
“……”
“你想聽這個故事嗎?”她說,“故事裏,那個小娃兒跟你當年一般大,也是四歲,因為別人都生了病就他沒有,所以被人記恨,被衆人燒死了。他死于衆人的無知,也是死于自己的軟弱,如果他有那麽一點本事,只要一點,能逃出生天也好……可惜,沒有。”
楊蟬嘆道:“因為那只是個小娃兒,一個四歲的小鬼,能有什麽厲害的本事?他什麽都不懂,就那麽死了……他最後一次來到這裏,是要送我一個銅鎖,說是報答。小孩的玩意,我拒絕了……後來他被燒死,我在焦炭裏,一眼就發現了那塊被火熏黑的銅疙瘩……”
“不要說了……”劉玺高聲道,随即輕嘆,“真可憐……真可怕。”
“可怕嗎?這一點點事,就覺得可怕,你談什麽報答?”楊蟬道,“你記住,一個弱者,就不要輕言回報,因為你不知道即将面對的,是不是僅僅舉手之勞。”
“可是這樣一來,誰都不會幫助別人,這個世界還有什麽溫情可言呢?”
“幫助,是強者給予弱者的恩賜,強者不需要弱者的報答!”
劉玺反駁道:“你說得不對,你能這麽說,是因為你以前是個強者,但如今,你落難了,你也成了弱者……”
“娃兒!”楊蟬打斷他道。
“普天之下皆為弱者!”這個小孩居然因為一時的争辯而充滿了勇氣,不再如開始那般畏畏縮縮了,“董先生說:弱本無罪,須知,上善若水。若将一份幫助視為施舍,鄙夷之,那麽今朝你是施舍的人,明日你也會成為被施舍的人。高處不勝寒,任何一個強者都可能會有跌落的一天,唯有保持自己的心态,明白剛柔并濟的道理,願意幫助別人,也願意接受別人的回報,這樣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大才!”
“誰是董先生?”楊蟬耐着性子聽他說了一串,問道。
“是……我在私塾的老師……”他把想說的說完,氣勢又萎了。
“你……今年幾歲?”她又問。
“十歲……”
“十歲!”楊蟬感嘆道,“十歲就這麽迂腐,将來還得了?”
“這是迂腐嗎?這是人世間呀,董先生說,作為一個人,寧可不讀萬卷書,也要先學會做人、做個好人!”
“這一堆大道理令我想到一個同樣迂腐的人,”楊蟬感慨道,“若有一日能得脫困,我還真想去會會你那個董先生……”
劉玺故作老成地嘆道:“先生說,他也不是什麽完人。他愛看書,會教書,書上的道理他都明白,可自己願意施行的卻很少。所以他總說他很失敗。他最起初有兩名學生,不過其中一個被教壞了……他和我們說,希望我們不要成為他那樣的人,也不要成為那個被他教壞的人……”
“他有說過,那個被教壞的,是怎樣的人嗎?”
“那倒未曾提起,只是一說到那個人,先生都會沉下臉,好半天不吭聲。”
楊蟬聞之,也沉下了臉,不吭聲。
劉玺驚訝道:“哎呀!就是你這神情,真是一模一樣……”
“罷了,說說你吧,”楊蟬轉開話頭,“既然你這麽崇拜董先生,怎麽,今日沒有上私塾,倒跑到山裏來了?”
“先生說,家中有事,要回家處理,所以放假兩個月。”劉玺老老實實地說。
“你住在這附近?”
“姥姥和姥爺住在山下,母親常帶我回來探親……這華山我自小就常爬,可熟了!”
“可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是的,”劉玺道,“先父是浙□□田人士,目前家母帶我在揚州經商……”
“哦,那便不會在此久待了。”
“放心,我還能在這裏待一陣子呢!”劉玺快活地說,“我覺得你并不是窮兇極惡的妖魔,今天天色不早了,明天我還能再來找你玩嗎?”
“你不覺得我兇惡,是因為你沒見過我殺人!”
“那你現在被鎖着,能殺什麽人?”
“……”
“你不能,還與我交談,說明你已悔過,是個好人。我願意結交好人。”
“呵……好人……我也成世人口中的‘好人’了嗎?”楊蟬不僅心下自嘲,她雖看不見劉玺如今的面目,但那孩子大致的樣貌,已由他的談吐刻畫入她的腦中。
“你娘,把你教得不錯……”楊蟬道,“但是劉玺,不要與妖魔為伍,你是人,就去走人的路,你跟我,終歸是不同的……”
話音剛落,楊蟬暗提元功,洞內不知從何而來一股妖風,将那孩子輕松卷起,只聽“啊呀”一聲,他就被丢了出去。
送走劉玺,內元登時發虛。看來九百多年的靜養還是不能令她這個軀殼重回當年最盛之時。
這洞中安靜,那來自地底的蠱惑又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楊蟬……你看,那一物就在你身下,只要你願意一探,将它拾起……
“閉嘴!”楊蟬喝道,“我楊蟬,不是會被利誘的蠢貨!”
——呵呵呵……你不拾起,那才是蠢貨。
聲音暫且退下了。
紛亂的思緒再次平穩。楊蟬知道,因華山陣法之變,在這洞中,她和誰說的什麽話,做了什麽事,都能入葉迦南的眼中。
所以她擡起頭,笑道:“葉迦南,雖然不知你在搞什麽名堂,但是這份大禮,為師收下了。多謝!”
她不确定劉玺還會不會來,不過,不管他會不會來,她都希望這個孩子這樣就好。
一個人,要始終保持一顆赤子之心,很難,但她相信劉玺做得到。
因為對于這個人的魂魄而言,人世間最難的這件事,從來都算不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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