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常清低聲問:“紀姑姑,兄長睡了嗎?”
紀姑姑已經快五十歲了,從前是姬老夫人的婢女,在姬家幾十年了,輩分很高。她頭側些許白發被巧妙地掩蓋在其餘的黑發底下,看起來人還年輕,只是舉手投足之間的老成利落掩也掩不住,叫人能輕易看出她久經世事。
她方四處看了一遍,确定沒出什麽錯漏,正要輕手輕腳回去休息,忽然在拐角撞上了自家的小郎君。
“郎君已經睡下了,燈都熄了。我囑咐她們,便是郎君要起身,也別給他端濃茶。”紀姑姑顯然也如每一個長輩一樣,對家裏小輩熬夜通宵深惡痛絕。但姬金吾向來是個我行我素的人,也不聽勸,如今好不容易安生睡了,她眉眼間都是喜氣。
杜常清也知道自己兄長嘴上說什麽話都靠不住,反正他答應完了也能轉眼就忘。
雖然之前還和兄長在真情實意地吵架,但到底還是憂心大夫說的話,就算可能是過來挨罵,杜常清還是硬着頭皮跑過來看兄長有沒有如約躺下休息。
“小郎君,你平日多勸勸你兄長,我們說話也不管用。”盡管離姬金吾睡下的房間很有一段距離,但紀姑姑還是把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唯恐驚擾了他入眠一般。
“我會的。”杜常清答應了,遙遙望了一眼月下斜廊,也不打算繼續往那個方向走了。
“都是娶了妻成了親的人了,讓人不省心。”紀姑姑好不容易抓着一個能說話的人,邊走邊小聲叨叨:“這幾年原想着心收回來放在正道上了,誰曾想還不如原先輕薄浪蕩的模樣,好歹還知道自己身子重要。”
杜常清自己也這麽覺得,但見紀姑姑說話,忍不住為兄長說話:“兄長這麽累,也是沒人幫他……如今他願意使喚使喚我,情況會好些的。”
紀姑姑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小時候的模樣沒變過,一說你哥哥就開始急了。”
他們正說着話,忽然看見有一雙白鶴在月色中飛過,颉颃比翼,轉眼就不見了。
“博白山要到了。”杜常清低聲說。
有博白山,峭拔千丈。常有雙鶴,素羽皦然。
杜常清常穿白衣,如今月華冉冉,他站在月色中,仰頭看着天際飛過的白鶴,恍惚叫人覺得萬籁俱止、霄漢飄渺,下一刻眼前的人就要踏着雲階月地,化仙而去。
只可惜紀姑姑在姬家待了那麽久,心裏早裝滿了俗世,欣賞不了這種微妙的美感,很快就叨叨上了:“小郎君你也早些休息,別學你哥的樣子。如今夜深了寒氣重着呢,寒氣逼到身上來了就不好了。”
杜常清向來是長輩心裏的模範好孩子,乖巧答應了,往自己房間的方向走了幾步,忽然想起嫂嫂似乎并不像旁人一樣叫他“小郎君”。
他只琢磨了片刻就想明白了。在嫂嫂那裏,她叫“郎君”的時候,和婢女們叫“郎君”的意思是不一樣的。她喚兄長“郎君”,不能同時叫他“小郎君”,不然這樣……
所以她才跟着兄長叫他“常清”的。
杜常清只覺得心搖搖如懸旌,一時思亂不勝,不知是喜是悲,也不敢再多想,快走幾步,很快便消失在了回廊盡頭。
然而易桢并沒有想那麽多,她只是随手調戲一下姬金吾看重的弟弟。
對不起,要怪就怪你哥吧,我本來是個好人。
她甚至已經把這件事完全忘記了,此時正屏住呼吸,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海中忽然冒出來的那個白發鲛人身上。
易桢還是第一次看見鲛人呢。
這個鲛人渾身都是銀白色,甚至比傾瀉而下的月色更加純粹。銀白色的長發、眉睫、尾羽,甚至赤裸的、肖似人族的上半身都是銀白色,看着不像凡間所有,乃是神明造物。
極致的白色、極致的美麗。
便如明月藏鷺,銀碗盛雪,白馬入蘆花。
好完美的冷白皮,比她還白還美。
易桢幾乎控制不住要從船側一躍而下,去捕捉水裏那令人窒息的美麗。
“卿卿!”阿青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動作:“別看他,海妖魅惑!”
海妖魅惑,常有海上異聞,說是海妖的歌聲魅惑了整船的水手,導致船毀人亡,滿船的珍寶落入海中,變成海妖求偶的信物。
阿青自己就是海妖,還不明白這點套路,一邊拉住易桢,一邊狠狠地瞪了一眼水中那個銀白色的身影。
我的!一個個懂不懂先來後到啊!不要臉!搶人家的腦婆!
蜃作為一種海妖,和鲛人一出生就性別分明又不一樣,幼年的蜃是沒有性別的,要渡過分化期,才能分化成一般意義上的雌性和雄性。
阿青被修士捕撈上來的時候,還沒渡過分化期,屬于廣義上的幼年狀态。當時它其實已經出現了要分化成雄性的征兆,但是這些征兆都被那一張人族女性的畫皮給強硬打斷了。
這也是為什麽它的身量比易桢還要嬌小些,它的正常生長被粗暴打斷了,它永遠停在了完成分化的前一刻,也就是蜃的幼年時期,沒有性別的時期。
海妖喜歡美麗的東西,喜歡紛紛揚揚墜入深海的珍寶、喜歡美麗的姑娘和少年,同時也擁有極強的占有欲,彼此之間為了争奪伴侶鬥得你死我活并不罕見。
阿青長久以來被一張人類女性的畫皮影響,又在人世生活了那麽多年,占有欲表現得很溫和,就是一個勁黏着易桢,有機會就瘋狂吸她。
但是這個不請自來的鲛人顯然還保持着海妖争奪伴侶的野性,察覺到阿青釋放的敵意,好看的唇角上揚,一嘴尖牙利齒不客氣地朝着她呲了呲。
他是如此美麗,可美麗下又隐藏着驚人的可怕戰鬥力。
強壯的肌體、尖銳的牙齒、靈敏的感官、矯健的身姿、純白指尖蘊含的大量神經毒素、海妖天生擁有的魅惑能力,還有為了争奪美麗伴侶殊死一鬥的決心。
剛才聽卿卿的把鲛人小姐姐的血淚扔進海裏,忘記了鲛人心碎凝成的血淚最是魅惑,對人族的影響力尚有限,對獸族可是貓薄荷一樣的存在!
“不要看他,他會抓走你讓你給他産卵的!”阿青還故意轉頭去羞辱海中的美麗身影:“惡心!”
易桢從來沒有接觸過這種情況,此時心中第一個反應是:
鲛人和人族沒有生殖隔離的嗎!大家一個是卵生動物,一個是哺乳動物,人類的女孩子怎麽能給異族懷寶寶的!
而且把人族的女孩子騙到海裏去,海水幾分鐘就會淹死她了,這還怎麽繁衍後代?
海中的鲛人十分焦躁,大約明白自己不可能上到這麽高的船上去,又沒法将船上人族的美人誘惑到跳進自己懷裏來,在水裏游了幾個來回,忽然遠遠地扔了什麽東西上來。
他扔得很準,易桢所在的回廊又窄,扔上來的東西滑不遠,撞在易桢的繡鞋邊。
那是一串吊墜。
記不記得《禍心》的開場?
易桢救了還是質子的穎川王軒轅昂,把自己母親留給她的吊墜贈予了他。
這樣的吊墜,她的親妹妹易白也有一條幾乎一模一樣的,是她們的母親生前定做的。
當時易白不告而取,換走了姐姐易桢的吊墜,并且弄丢了那條吊墜。
這就是那條被弄丢的吊墜。
按住機巧,蓋子彈開,能看見“易桢”兩個字。
他從哪裏來的?
易桢把吊墜收在手心,驚疑不定地重新把視線投入海中。
然後她看見一個黑影從萬方船上掠向海面。
月色澄澈,易桢看得很清楚,那道黑影整體還保持着人身,但是雙手已經化作利爪,看着力的姿勢,是要一擊把鲛人的心髒給挖出來。
範汝。
月色下他那張鬼面格外恐怖,但是在人形和獸形轉換之間,某個瞬間鬼面褪去、獸形的絨毛又尚未覆蓋上來,出現了一張幹幹淨淨、說不出哪裏驚豔但叫人移不開眼睛的面容。
像黑暗中靜悄悄觀察你的貓,你也不知道他是竄上來咬你一口,還是躺在你懷裏撒嬌。
易桢只在嫁過來的第一天遠遠見過這位陽城的大祭司,聽說是位妖修,今日才知他原形不是什麽猛獸,而是……
一只貓。
喵喵叫的貓哦,受傷的時候尾巴和耳朵一起顫抖的貓哦。
貓,一種不管你是貧窮還是富有、健康還是殘疾、美貌還是醜陋,一律看不起你的物種。
範汝:不管你是誰,美貌還是醜陋、健康還是殘疾、貧窮還是富有,我都盤腿坐在一邊攪混水看戲。
“大、大祭司!別殺他!”易桢唯恐他直接把這個鲛人的心髒給挖出來了,雙手撐着欄杆喊道。
範汝并沒有理她,動作完全不帶變的。
事實上,任何一個養貓的人都知道,在貓已經把爪子伸出去抓魚的時候,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能阻止它。
她倒是低估了那條鲛人的戰鬥力,他魚尾一甩就沉入海中,僅僅是片刻之間就竄出去好長一段距離,從範汝背後冒出頭來,滿嘴尖牙陰森森的,要撕下他一塊皮肉來。
易桢頭都暈了,不知道自己希望哪一方占上風,正左右為難,忽然感覺小腿撞到一個軟乎乎的小東西。
那只熊貓崽崽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的,撞到她的小腿之後,往後連續翻滾了幾次,吧唧一聲仰面躺在地板上,小爪子蹬來蹬去,怎麽也爬不起來。
就算爬不起來很狼狽,依舊不妨礙它讨厭阿青,扭了扭糯米團子一樣的身體,把屁股對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