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戬!你是那個楊家的二兒子!”
“什麽,楊家的兒子和女兒還活着麽?!”
“快抓住他們,好向天庭領賞啊!”
“……他們朝那兒跑了!快追!”
“站住!不許跑!”
“別跑!站住……”
……
有人背着她,在林中拔足狂奔,還有人則在背後緊追不舍。
“站住!別跑!”那人道。
背着她的人或許也是跑不動了,唯有停住。
“咳咳……咳……我們為求避禍,才逃入這深山……舍妹傷重,我聽信了你的假言假語,到你家躲一晚……誰知你出爾反爾,一邊故作招待,一邊去尋了天兵……你……算什麽男子漢大丈夫!”
那追來的人笑嘻嘻道:“誰叫你們的畫像挂得到處都是,天庭有令,捉住楊家餘孽,就重重有賞。我雖不知神仙會給什麽賞,但或許可以乘此機會邀個人間的官職當當。我在這深山打了一輩子的獵,你們可算是最後的獵物,再過一陣天兵就要來了,你們反正也逃不掉,不如乖乖就範的好!”
那背着他的人轉而哀求:“你放我們一條生路,我楊戬此生不會忘記你恩德,他日一定加倍來報!求你……”
“世人誰會放過眼前的功名富貴,你的‘他日再報’又要等到什麽時候?我若現在放了你,你能立刻給我變出今年過冬的糧食來麽?”
“……不能……”
“哈哈哈,所以聽大叔一言吧,世上的人本就是你騙我我騙你,人人都想活好一點……所以莫要怪我喲,你們只是運氣不佳,不過可惜也沒有下次了……過來!”
接着對方動起手來了。
“住手!你別碰她!”
雙方一陣劇烈的拉扯。她只覺忽地騰空飛起,便重重砸在一塊石頭上,當下嘔出了一口鮮血。
“阿蟬——!!!”
她耳邊炸起一聲嘶喊,再勉強睜眼時,朦胧中見那大人的身形正慢慢地倒下去。
獵戶的刀被丢在一邊,她二哥滿手鮮血,正跪在那獵戶的屍體邊身邊驚慌失措地喃喃自語:“我……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
“師尊……師尊?”
一聲喚,過往多少噪雜紛擾随風逝去。她從回憶中抽回思緒,轉頭來看,是迦南。
哦,是了……迦南說,華山的這一處景最好,山坳處,桃花林。林中一座小墳,是他将橙兒的墓遷到此地。
“師尊,您方才在想什麽呢?”迦南好奇道。
“沒什麽。你邀我來看的,就是這裏麽?”楊蟬環顧四周,“這處桃林……可以。”
“可以?只是可以麽……”迦南有些失望。
楊蟬不屑道:“桃林有什麽稀奇,這裏的與別處的也沒什麽兩樣,算不得壯觀。”
“壯觀?”迦南不解,“這不算壯觀麽?那師尊是見過更為壯觀的景致麽?”
“我……”
……
“阿蟬……桃山,美麽……”
……
“我見過,”楊蟬重新陷入沉思,“迦南……你聽過桃山麽?”
迦南搖搖頭。
“桃山以一山的桃樹為名,花開四季不敗。你可想到過白雪與桃花同入一卷之景麽?我永遠記得,那一天白雪飄飛,花落如雨……”
她忽然扶住額頭,似再難回憶起些什麽。
“師尊,您怎麽了?”葉迦南見狀,上前關切道。
“無事,”楊蟬停了陣,“莫提什麽桃花了,你居然這麽悠閑。那獵戶的屍體,你處理好了麽?”
“處理了,推到一條山澗裏,那裏從未有人去過……以後再有什麽人,也都能丢到那裏去。”迦南讨好地回答,說到最後一句,眼中忽地閃過一絲狠戾。
“那……便好……”
這一抹異變的神情自然落入楊蟬眼中。狐生子……畢竟還是有一半,沒有常人的顧忌。
“迦南,你跟着我,也有十八年了,”她踱到那埋了狐貍的桃樹下,“你平日裏叫我一聲師傅,我卻從未教過你半點武功。你……怨我麽?”
迦南可能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一時答不上來,呆愣的神情可見是發自真心。
楊蟬思忖片刻,說道:“算來,自解封伊始,你今年也有十八歲了。你比常人成長慢些,我看着你長大,在我眼中,你仍年幼,還不到教你的時刻……可這總不是長久之計,日後進山的人會越來越多,若有一日再發生與今日相同的情景,我又不在你身邊,你該怎麽辦?”
她言辭懇切,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
她又繼續道:“從明日開始,我便教你些防身的伎倆,以後再慢慢精進。”
“多謝師傅!”迦南喜出望外,倒頭便拜。
“別高興得太早,練功辛苦,你不可半途而廢,而且……”楊蟬神色一轉,“我問你,若有朝一日,逼不得已,你……敢殺人麽?”
“殺……人……”迦南瞪大眼睛,咽了口唾沫。
——終究是只沒見過世面的幼崽。
“你怕麽?”楊蟬淡淡地道,“畢竟,如今的世道不似當年,講究律法,殺人償命。我歷經幾番朝代更疊,太平盛世,不過是昙花一現。到了兵荒馬亂時,人命仍然不值錢,你該如何自處?”
“這……”
她看他一眼,道:“之前你問我,我在想什麽……我是想到一些舊事,想到我二哥了。”
“師尊的……兄長?”
楊蟬點點頭。
“我二哥頭一次殺人,是為了我。為了活下去,令我們兩個活下去……他初時,尚且驚慌,一手的血,想要找什麽東西擦幹淨。可血粘稠,一時半會擦不幹淨……然後,他想到了我……”她說,“我記得,他扭頭,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就那麽一眼……他就不再驚慌了,然後他走過來,背起我,只說了一句……”
……
她伏在他背上,只聽得他輕輕一句……
“阿蟬,我們走吧……”
……
楊蟬說到此不說了,轉了個話題。
“所以迦南,我問你,殺人,你怕麽?”
“不怕!”迦南斬釘截鐵道,“師尊說什麽我便做什麽!”
“好,”楊蟬又道,“那我問你,若是為了我,殺人的事,你願做麽?”
“願意!”迦南再答,話語堅定,“師尊的二哥所做過的事,迦南都願意做!”
“好,”楊蟬誇贊地摸摸他的頭,“迦南乖。但為師,不是要你為我,而是要為你父親。”
“父親?”
楊蟬面色一冷:“你父親,是個刻板的人……他的話,你聽到了。為了幾個無關之人,他願意獻上自己。他憎恨我,我清楚,可是,我就偏偏不要他!”
迦南恍然道:“師尊的意思,還是要用其他人麽?”
“迦南很聰明,”楊蟬又誇他道,“但且記住了,只要活的。誘他們上山來便可。”
“那……是要用騙的?”迦南有些疑慮了。
“迦南,為師确說過,不許你在我面前扯謊!”楊蟬牽起他的手,“但你誤會了,我不要聽謊,可也并非要聽你的真話。我只是不想聽拙劣的謊罷了。最好的謊,半實半虛,拿捏分寸,見到什麽樣的人,便說什麽樣的話,你……可明白?”
“迦南……明白了。”
葉迦南一點便悟,他微微一笑,狐目自眯,一幅媚态天性使然,應了這一林桃花,應了這一場春色。
桃花……桃林……桃山……
楊蟬只記得這個,之後的事,便盡是些支離破碎的片段。
桃山之後,他們兄妹二人,便再也不願相見。其中原因,是她違逆楊戬,執意去尋龍息。
可是為什麽呢?她并不知那龍息有何用處。但是龍息既有改換天命之能,她想,或許可以用之改換那一日的慘劇。
——五歲那日的下午,她推開家門的剎那,便背上了一世無心的宿命……
葉迦南打斷了她的思緒。他今日得了應許,正是一張興高采烈的面孔。
“師尊,方才,您說了桃山……”
“恩?”
“能再說說麽?”
“說無妨,只是不如親眼一觀。你要看麽?”
“要!”
“好。”
她擡手,合上葉迦南的雙眼,輕輕一抹,再移開。
“睜開吧。”
一聲令,迦南雙眼睜開,周遭景致已然大不相同——桃林已不止山中一隅,那滿山遍野,鋪天蓋地的桃紅,如雲似海;遠處落英,與飛雪于風中糾纏不分彼此,如煙似霧;一條花瓣鋪就的小徑直指前方,踏于其上,雖知這僅是一段記憶,卻如幻似真……
迦南驚詫,轉頭來看,牽着自己的人,不再是女童樣貌。
“你眼中的,仍是我,”他身邊女子一襲白衣,面容森冷,直視前方,“若我有幸成長,或許就是這番模樣吧……”
“師尊……”
迦南握緊了那只手,不知為何,一山美景,他讀出的卻是滿目悲涼。
——而那本該悲涼之人,猶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