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唐寄月的面色有些差,大概是昨日發生了太多事,一夜未得消停。
洛久瑤向她行禮:“皇嫂。”
唐寄月牽過她的手,面露關切:“久瑤,昨夜賀小姐……眼下見你無事,我與太子殿下也就放心了。”
她的言語依舊周全,洛久瑤觸到她微涼的指,又見她慣來捧着的手爐不在懷中,才知她是真的心焦。
洛久瑤道:“皇嫂挂懷,昨日我昏迷多時直至天黑才醒來,後因胸口發悶外出走走,未想竟暈倒在禦花園,幸而靜妃娘娘将我帶回宮中照料一晚。”
她的言語細究起來站不住腳,哪裏能瞞得過唐寄月這樣心細如發的人,唐繼月了然笑笑,未多問,擡手輕貼了貼她的額頭。
二人都心知肚明,不過尋個托詞将昨晚揭過。
“昨夜裏阖宮上下都在尋你,阿璇也十分擔心你,清晨時本鬧着要一同來的,只是眼下這種情狀我實在不好帶他過來。”
唐寄月轉了話語,“賀尚書遇害,昨夜明正司的人帶走了沈大人,眼下正在外面等着你。”
她言語間提及沈林,于是洛久瑤問:“皇嫂,沈林如何了?”
“你不必擔心沈大人,除卻宴上交談,沒有旁的證據能證明他與賀大人的死有關。”
唐寄月道,“明正司審人只是例行公事,三個時辰一過就放了人,今晨他已回府去了。”
聽她這樣說,洛久瑤眉眼舒展些,奈何沒能親眼瞧見,心仍懸在原處。
見她的表情有細微松動,唐寄月心下思索,眼睫微斂。
“久瑤,關于賀小姐,我有話想同你說。”
她認真道,“灑掃的宮人酉時末發現賀小姐的屍身,仵作驗過後推測死亡時間大概在酉時初,正是宮門才下鑰的時間。而燈花臺的欄杆上刮落一片袖角……與你白日赴臨春宴所穿的衣袍相同。明正司的人沒有證據關押沈大人,但很有可能憑這片袖角審訊你。”
唐寄月将所知道來,洛久瑤聽出她言語間的擔憂,道:“久瑤知道了,皇嫂不必擔心。”
唐寄月輕拍了拍她的手:“不要怕,只這一件物證明正司的人不會拿你怎麽樣。此案涉及朝中重臣與其家眷,賀小姐更是與秦世子定了婚約的,明正司從口供中得不出結果,多半會上奏移交給大理寺去查。”
“我不怕的,皇嫂。”
洛久瑤應,“本就是沒做過的事,我心中無愧。”
出了正殿,侍衛已在外等候。
思及九公主年歲尚小又是皇室血脈,前來押解的侍衛未用鋼鐵所制的囚車,而是換了頂簡陋的馬車将人裝了起來。
車馬沿着皇城最外的宮道走,停在明正司前。
明正司門上所懸匾額是先帝所題,書寫着‘正明公道’ 四字。
洛久瑤擡頭瞥一眼,暗自捏了捏袖中的銅令,随引路侍衛走入其中。
明正——橫豎看去都是個持正清明的好名字。
可洛久瑤一只腳才邁入堂中便聞到了滿室的血腥味,四周的牆壁斑斑駁駁,濺滿了陳年的血。
在前堂設審訊之地,顯然是為威懾疑犯所用。
穿過前堂,司使馮異早已候在刑訊堂。
青年看上去二十出頭,手臂正架在長刀上,一副等候多時的架勢。
皇城中此等大案不多見,馮異接手後便命人将刑具準備周全,偏昨夜審了一夜毫無收獲。
那沈小禦史是沈家人,身子骨又弱,明正司連皮毛都碰不得,只能眼睜睜瞧着人兩眼一閉坐在刑訊室的太師椅上,任司卒如何相問,口中一律答的是“不知”。
雖然他看起來的确不知,但審至最後,那沈林竟反客為主念誦了明正司的規矩,道他們既要審滿三個時辰才能放人,不如各自相安無事,也好讓他安生休息。
馮異沒有證據,又輕易碰不得沈家人,只能空耗一夜,翌日一早趕忙将這尊大佛送走。
眼前這位怯生生的小姑娘是皇室的九公主,雖東宮遣人囑咐過,礙其身份也不能直接嚴刑逼供,但九公主昨日曾與賀家小姐争吵,他們手中又有一件證據在,扮張惡面用些輕刑,總不至空手而得。
洛久瑤才走入刑訊堂便撞上馮異不懷好意的目光。
“見過九殿下。”
入明正司的疑犯需先搜身,馮異靠在太師椅上慢聲慢調的問了安,又道,“臣多有得罪了——搜吧。”
司卒上前,洛久瑤乖乖伸手。
卻未等來者觸到衣擺,她展着雙臂,輕輕抖了抖衣袖。
一枚銅令自袖口跌落,‘當啷’一聲摔在地上。
馮異斜着眼睛瞥,動作驟然僵住。
“等等!”
他連聲制止,彎身拾起銅令。
除卻只聽命于皇帝一人的禦鸾衛,明正司曾算得上是先帝手中最利的一柄刀。
作為刑訊之所,明正司歷代司使皆由皇帝欽定,一明一暗分賜兩枚銅令。在明者審訊行刑,在暗者隐于人後調查罪證,無所不用其極,唯有皇帝知其何人,以銅令證其身份。
先帝如此,本為竭盡所能将生殺大權攏在手中,只是積年賜下的潑天權勢滋長了旁念,世家摻入後明正司逐漸脫離控制,故而洛淮繼位後才會想盡辦法将其架空。
馮異翻來覆去的瞧——他有一枚禦賜銅令,而手中銅令亦貨真價實,是在暗司使的銅令。
馮異擡首。
洛久瑤垂眼,正對上他的目光。
章平十九年,洛淮徹底廢除明正司,她對明正司本接觸不多,而後更是無從了解。
不過她雖不知沈林給她這枚銅令的用途,卻能交給明正司的人自己去琢磨。
如今見馮異神色,看來銅令的确大有講究。
見洛久瑤的面色一絲波動也無,馮異的背後反倒冒了冷汗。
東宮的囑咐,眼下這枚銅令……在後為這位九公主撐腰的勢力不言而喻,哪怕她真的殺了賀家小姐,甚至殺了賀尚書,她可以死在刑部,死在大理寺,卻需得全須全尾從明正司的大門走出去。
馮異起身歸還銅令,揮退旁人。
“不必搜了。”
司卒魚貫而出,刑訊堂安靜下來,馮異端詳着洛久瑤的眉目,道:“殿下……可有話想要問臣?”
洛久瑤摩挲手中銅令,行過他身畔,坦然落座在太師椅上。
馮異的表情告訴了她,他動不得她。
于是她緩緩開口:“你可見過賀小姐與賀尚書的屍身?”
馮異見她神色冷淡的靠着椅背,恍惚間好像再次回到昨夜,眼前又出現了那位波瀾不驚的沈小禦史。
“賀小姐死狀慘烈,仵作驗過确是墜亡無異。”
二人的身影在馮異的腦海中重疊又分開,他如實作答,“賀尚書的屍身上有多處刀傷,卻刀刀不致命,仵作給出的結果是人遇刺後落水,終溺水而亡。”
刀傷……
洛久瑤皺眉,相覆的手緩緩摩挲腕上的細布。
三個時辰後,明正司的大門打開。
來時天色才微亮,眼下已是正午了,洛久瑤跨過門檻,見到等候在外的桃夭和青棠。
二人面色關切,匆匆迎上前。
正值此時,一輛馬車隔絕二人的身影,駛停在洛久瑤身側。
身着青袍的男子走下,對洛久瑤行了個禮,遞上腰牌:“九殿下,三法司共議,案件已移交大理寺審理,請殿下随下官走一趟。”
如此情狀在洛久瑤的意料之中,她朝男子點頭,又與桃夭和青棠交待了兩句安心之類的話語。
登上馬車,車內簡陋,正中的座位上放着一身青布衣袍。
男子的聲音自外傳來:“在外不便着宮中服飾,還要委屈殿下換一身衣裳。”
大理寺坐落在燕京西北角,雖說着錦緞衣裙的确多有不便,但大理寺向來只為犯人備囚服而非布衣,眼下更沒有必要為她這個疑犯準備衣袍。
洛久瑤心中疑慮着,還是關合門窗,換好布衣。
馬車自西城門駛出,駛過長街,卻沒朝大理寺的方向走。
洛久瑤的疑慮本便未消,眼下更覺異樣,頓時繃緊心弦,推開車窗,暗暗記下路線。
她身上沒有利器,僅有束發的銀簪能用來自保,于是又拆下銀簪,用發帶簡單綁了長發。
不多時,馬車拐入一條幽深的暗巷,巷末停着另一輛馬車。
洛久瑤将銀簪藏入袖中。
車門打開,男子恭敬道:“車輪壞損,還請殿下在此換乘備用的車馬。”
洛久瑤走下馬車,問:“到大理寺的路還有多遠?”
男子一怔,應道:“回殿下,已不遠了。”
可這條路的方向與大理寺截然相反,他如此應付,洛久瑤心中便越發警覺起來。
巷子很深,沒有旁的岔路,她體力不及眼前男子,即便脫身,跑至中途恐怕也會被其追回。
男子亦步亦趨跟在身後,洛久瑤神色不變,随他走至巷末的馬車前。
值男子錯身去開門時,洛久瑤後退一步,徑直用銀簪刺向他裸露的後頸。
卻未等她刺下,一道身影自車內掠出,攔過男子,猛然攥住她的手腕。
銀簪脫手而落。
清苦的氣息漫卷周身,洛久瑤擡眼,望見立在眼前的——沈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