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9 章 因緣

第三夜,楊蟬又來了。

“今日談些別的,昨日說的是男人,今日,就說個女人吧,”她道,“那是不久前的事……”

……

有山。

凡人憧憬山,是因為山巍峨高大,直聳入雲,人在山前渺小如蝼蟻,于是,人便敬畏了……

人往往會敬畏這樣的東西。

而在她眼裏,山不過是一種象征,一種用于懲罰的道具:她記得她母親被壓在山下;猴子也被壓在山下;但凡是個誰讓天庭看不順眼,便統統都會被壓在山下,以示天威浩蕩。

所以,她有足夠的理由不喜山,也有足夠的理由對浩蕩的天威嗤之以鼻。

即便她所做的,正是為天威掃清障礙——殺人,是為樂趣,對她來說,無關對錯。

她躺在溪邊,瞪着天,午後的空氣有些悶熱,陽光斑斑點點地從枝杈間漏下,灑在她臉上……這景象有些熟悉。

她想到她爹,想到她娘,手一抹,滿臉的血也和那時一模一樣。

她的耳邊,響起一種蟲豸的嘶鳴。

蟬。

蟄伏了一個冬季的蟬,又活了過來,然後在他們最後的生命裏大聲嘶鳴出他們所有的存在價值。

她一骨碌翻身而起,正好面對一個人。

那是個女人。

她的足音太輕,混在嘈雜的蟬聲中微弱得細不可聞,可還是被她聽見了。

楊蟬盤腿坐着紋絲不動,她自然是不會相信在這荒郊野嶺會有什麽女人的,何況這女人一襲鵝黃的衣裳,并非哪裏的村婦。這年頭,大家閨秀會到這樣的深山老林裏來嗎?

“妖!”所以她倨傲地揚起下巴,擡手就是一掌!

……

“那個女人……”她說,“挨了我一掌,撞在一塊大石上,也受傷不輕。想我虎落平陽,但未必還淪落到被犬欺的地步。”

這是第三夜。

楊蟬又帶了酒來,繼續講她生平所見得的怪事。

這一夜,她從一個女人開始講起,能由她口所述,自然不會是什麽平凡女子。

“那是一只狐妖,”她道,“有千年的道行,但可惜,卻是個瘋的。”

“為何而瘋?”猴子問。

“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

楊蟬去過很多地方,她也見過一些失了孩子的村婦,走着走着便會扯過路邊的別家孩子,道一聲:“寶寶你想要啥,娘都給你買!”

有時候,她們中的一兩個會不識好歹地扯住楊蟬,說一兩句類似的瘋話,然而楊蟬既不惱也不躲,只淡淡地說一句:“我要水。”

她會留在原地,等瘋了的女人挨家挨戶要水,要的還是糖水,水裝在碗裏被捧到她面前時,村婦滿是希翼的目光盯着她,一眨都不眨。

楊蟬總會心安理得地接下水,一口喝幹再把碗遞給女人,又是淡淡的一句:“好喝。”

如此稀松平常的話,但她往往看到的是,那些女人滿目的柔情和心滿意足。

玉鼎曾說她這是在作孽,把本不屬于那些女人的虛幻的滿足賜予她們,可接踵而來的卻是楊蟬冷漠地離去,這樣的做法還不如一開始就不要理睬的好。可楊蟬固執地認為,那樣短暫的滿足對于這個女人本就不幸的人生來說,不過是增添了一小點快樂。她們瘋一日是瘋,瘋一輩子也是瘋,反正都要瘋下去,不如就在與自己相見的這一日,瘋得快樂些,總好過瘋了幾十年卻連一點樂趣都沒有。

她們都是尋常人眼中的可憐人。

眼前的,就是這樣一個可憐的人。哪怕她只是一只修得人型的狐妖,但終究是個母親。

這個母親,雖挨了楊蟬一掌,卻仍不知好歹地靠近她,輕撫她的臉頰。

那是真正的柔和,因為楊蟬見過。五歲前的事,她大抵都忘了,可盡管連母親的樣貌都想不起來,她還是能記得她母親的溫柔。那是一種對親子割舍不下的母姓,發自于內心,來自于天性。

“唉,你怎的弄成這滿身傷,”那女人溫柔地說,“快随娘回去醫治,下次……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一只母狐貍,自然住在山坳的狐貍洞。洞口狹窄,一道溪流指路般從洞內淌出,逆着溪流往山腹深處走約莫半個時辰,黑暗的洞穴越發亮堂起來,忽地,眼前豁然開朗,洞道的狹遂不再,原來山肚子別有一番天地,仿若一座桃花源。

這山腹洞壁嵌滿了大大小小的夜光石,星星點點,并非在夜幕下也如置身于銀河一般;一座水晶似的宮殿坐落其中,各種奇花異草簇擁于周遭,五顏六色的點綴引得洞府蓬荜生輝。

她推開宮門,有風穿過,殿堂裏挂滿的紅綢随之擺了擺,那柱子家具都漆紅了,安靜地置于左右兩側,似還在等着新人進來。

滿目的喜慶,只停留在一刻,絲絲透露出這女人曾遭逢的變故。

她無視那些紅綢緞帶,穿過宮殿,走過長廊,最後停在又一道石門前,推開。

于是,楊蟬只探了一眼便明白了,這是個新房。

她牽着楊蟬進新房,坐到床邊,撫着楊蟬的頭發:“迦南乖……莫再亂跑了……”

絲絲縷縷的黑氣從她的周身溢出。畢竟是瘋了,只可惜,人瘋了那就瘋了,妖瘋了,便會入魔。

可楊蟬任由她牽着,讓她給她上藥治傷。

“你叫什麽名字?”

半晌,楊蟬的脖子上已紮好一圈紗布,她終于覓得空兒開口向那狐貍問道。

“你怎麽連娘的名字都記不得了?”那女人笑吟吟道,“娘與你一樣,姓葉……叫……叫……”

忽地,母狐神情有變,一臉痛苦難耐,抱住頭部尖叫不止……

楊蟬趁此一掌劈向她頸部,令她昏睡。端詳床上沉睡之人,她沒有猶疑,再次提起一掌,欲了結她性命——一張紅帖從床邊落下,中斷了她的舉動。

那是一張誓約書,上書幾句話:龍延、葉琳琅,願在此華山洞府永結同好,此生不負,白首不相離。

葉琳琅,應該就是她的名字。

然而一路走來,這個洞窟裏除了這只狐貍便別無他人。看來,這個紅帖上的男人,将她辜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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