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5 章 百年

成周五百年,新都洛邑。

有一對新人準備行百年好合之禮。

她經過時,女方家長在家廟設筵,恰巧等到新郎來迎娶新娘,領着新娘出了門。

還是那個人。

過了幾世,面貌有所不同,可她仍認出他來了。

她一諾千金,說要記住他,就一定生生世世都記住!無論是那易朽爛的皮囊,還是這堕入輪回的魂骨。

有賓客見她杵在那兒不動,好奇問道:“你是誰家的小孩?”

“哪家的都不是。”她冷着臉道。

“你是主人家的親戚?”

“不是。”

“那……”

“只是個故人。”

她說罷欲走,聽得個小孩問在問他娘。

“他們怎麽走了?”

他娘回答:“新娘被接走,是要去新郎家裏的。”

“為什麽要去新郎家?”

有那好事的湊上來嗤嗤笑道:“當然是要去成親啊!”

“成親?”

大人以為他不懂呢,連忙解釋道:“就是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住到一塊,一起過日子。”

“過日子?”孩子繼續追問個不停,“男的和女的,怎麽過日子?”

這下沒人回答了。有些話不好說跟孩子講,大人們一個個的還沒喝酒,臉就全都紅了。

“他們是兩情相悅的嗎?”楊蟬突然向他們插話道,“既然都要一起過日子了,成親前就應該是相愛的吧?”

“呃……這……”

這話賓客們還是不好答。于是楊蟬明白了,那新郎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一定不是假的。

夜半時,她蹲在新房的屋頂上往裏看,一對兒璧人,分坐兩側,一個看左一個看右,不知在想些啥,一動也不動。

阿蟬丢了個石子兒下去,砸中了新郎的腦袋。

“哎喲!誰丢我!”新郎蹭地躍起,卻又有一個石子砸中了他的鼻子。“誰?!是誰?!”他仰着脖子往屋頂上看,當然看不見半個人影。

接下來,石子如天女散花般向他撲去,新郎被逼得節節敗退,最後撲通一聲摔進了新娘的懷裏。

這景象滑稽至極,不過似乎無人發笑。

那新娘顯然十分羞澀,新郎已入了她懷裏,她卻手忙腳亂不知如何是好。兩個人掙紮了半晌,終于各自分開,繼而端正地重坐回兩測,一個繼續看左,一個繼續看右。

楊蟬搖了搖頭,把那新娘弄暈了,将那新郎提上來。

“他們說你們成親了,要‘一起過日子’,可我怎麽看着你們只想各過各的日子,一點也不想在一起?”

楊蟬蹲在新郎眼前,一襲白衣,不似常人。新郎抖得跟個糠篩似的,趴在屋脊上起不來。

“回……回大人的話,我……以前……沒見過……她……”

“可是今晚就見到了呀,”楊蟬好奇道,“尋常人眼中,那也是個妙人兒,更何況你岳丈身居六卿之一,你做了他女婿,日後必定不會虧待你。你到底在不滿些什麽?”

“我……”那男人被一噎,好像沒那麽怕了,話便脫口而出,“我不喜歡她。”

“不喜歡她?為什麽?”

“就是……不喜歡。”新郎撇撇嘴,“你是小孩,你不懂。”

“原來我不懂,”楊蟬一挑眉道,“不喜歡她還娶她,你作為一個大人,就算是什麽都懂了嗎?”

“我……”新郎一噎,氣呼呼地說,“那你就懂了嗎?男大當婚,且父母之命難違,我娶她是應當;可我今日才第一眼見她,怎麽可能對她喜歡得起來!”

“那實在不喜歡,你就休了她。”

“我不能休了她!”新郎驚訝地瞪着楊蟬,“她嫁給我,沒有任何過錯,我把她休了豈不是對不起她?”

“可我覺得你們倆在一起很難過呀。”

“過着過着就好了,會慢慢喜歡上的,”新郎嘟囔着說,“我爹娘成親前也沒見過面,他們成親後恩恩愛愛,一輩子沒吵過嘴。我想,要像他們一樣,應該不難。”

于是楊蟬想起楊戬和她說的那些個關于爹娘的故事。故事裏,爹娘也是相敬如賓,一生都沒紅過臉。

“凡人真怪。”楊蟬思索道。

“怪?有什麽怪?”

“我爹娘活着的時候,也如你父母那般。可是……我在凡間也見過那樣的夫妻——見面如見仇人,恨不得将對方一刀捅死。每一對兒新人,成親前并不知未來……所以,你怎知你們将來不會變成那樣?”

“我……這個……我也不知道……”青年不怕了,與楊蟬坐成一排,“可是既然成了親,就要對一個女子負責……”

“對一個女子負責,你卻不喜歡她,更談不上愛情。沒有愛情,也能成親嗎?”

“為什麽不能?”青年反問,“又不是有了愛情才能成親,成親之後再有愛情也未嘗不可呀!”

“所以你會愛上她?”

“我會愛上她!”

“會愛一輩子?”

“她已是我的妻子,那是理所當然的!”

“說得在理,”楊蟬站起身,“那麽,你就記住你今日所說的話。”

她把新郎推下屋頂,屋裏的新娘才剛從短暫的暈厥中醒來。很快,屋內的燈火熄滅,楊蟬跳下屋頂便走了。

幾十年後,她又途經洛邑,忍不住去瞧了瞧當年成親的一對。他們還住在原處,那時那女的正躺在院子的一把躺椅上曬太陽,男的坐在她身邊,為她沏上一壺好茶。午後的太陽暖融融,老爺爺和老奶奶滿臉的褶子裏堆着笑,渾濁的眼睛裏現下只看得見彼此。

楊蟬想,那個大概就是常人說的愛情。如果父母在世,并且也都身為凡人的話,到他們老時也會有這樣的一個畫面。她以前聽着那些故事時,因為沒見過,所以感到不太真切。如今有個活生生的例子站在她面前,她又免不了感到一陣失真。

那時,天庭已默認了她的身份,再無人追殺她。這其中自然包含有她二哥的一片苦心,只是,她仍然沒有回去。

她在洛邑住下了,住了幾年。幾年後,老爺爺和老奶奶先後去世,死前兒孫滿堂,死後風光大葬,來奔喪的後輩排了有一裏長,他們最終被葬在家中的祖墳裏,再也不分離。

——唉,如此,便是人間!

她吃過那兩個人的喜酒,也吃了那兩個人的白事酒,她舉起酒杯,一杯子杜康撒在他倆的墳頭——唉,她活得那麽長,人間的美好在她看來,也不過才短短幾十年。

那對夫婦,男的姓劉,叫劉隐。

……

“自那之後,我又在人世漂泊了幾百年。我什麽地方都去,偶爾,又會看到他——不過是換個名字,換個身份,魂魄還是那個魂魄。漸漸地我發覺,我好像常常會碰到他的托世。這是‘緣’嗎?可即便如此也實在過于湊巧了,偏偏總是遇見的,是他。你看,這,算得上怪異嗎?”

猴子被這串故事吊起了興致,問道:“那後來……你又怎樣遇見他了呢?”

“後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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