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泉鸠的一個村落裏碰到一個人。她遇見他時,他正坐在自家的門口編草鞋。
“一個大男人,做這些活計過日子,不會叫人笑話嗎?”
——剛見面,就是這一句。
那人擡起眼看看她,笑而不語。
那是個雨天,空中陰雲密布,正下着淅瀝瀝的小雨。她打着傘從鄉間的小道經過,未料到會看到這一幕……
楊蟬想,她曾見過他一生榮華富貴,那些紅塵俗世如過眼雲煙,原來這一世卻潦倒至極。
生前的富貴,都是帶不進棺材的。
她打着傘站在他面前,冷冰冰地說:“你是個好人,不該是這個待遇。”
鞋匠沒有停下手裏的活計,淡然一笑道:“才見第一眼,你哪裏覺得我是好人。”
她不語,也不屑于向一個凡人多做解釋。
這個鞋匠在她的沉默中停下來,擡頭看她一眼:“我曾是個刺客。”
這一世的他,雙眼生得有些憂郁,他望向她的時候,深邃的目光裏不知包含了多少滄桑的東西。
“我殺過的人,沒有上百也有幾十,我自己都記不清了。”他說。
楊蟬接話道:“我也殺過很多人,而且一定比你多。這沒什麽。”
“你?”這位曾經的刺客目光銳利,“你不是凡人。”
只是一眼,便作下判語。凡人不凡。
她不否認。這世上,心早已不跳的人,算不得凡人。
“對你來說沒什麽,但對一個凡人來說……這是罪,”他低下頭,又拾起他的草鞋,“他們中有很多人是不該死的。”
“但他們終究死了。無論你怎麽想,他們也不會再活過來,更無法對你的想法評頭論足,”楊蟬說,“所以你不覺得那是罪,那就不是罪了。”
“可凡人是走不過自己的良心的。”
“所以,你不是還有良心麽?”
“我說不過你,”鞋匠笑着直起身,拍拍雙手,“或許你說得對,我還有良心,可我自認不是什麽好人。我隐居在這裏,就為了怕仇家追來殺了我。刺客殺人,但最後終有一天,是會被別人殺死的。”
“你怕死嗎?”
“怕,凡人當然怕死,”鞋匠坦然道,“因為我還有很多想做的事。不過那些事,恐怕我這輩子都沒法完成了。你問了我這麽多問題,我還沒有問你一個呢。”
“你想問什麽?”
“你叫什麽名字?”
“我……”楊蟬頓了一下,道,“我叫蟬,鳴蟬的蟬。你可以叫我阿蟬。”
“阿蟬……你到這村子,是為了什麽?”
“為了等一個人。”
“等人?”
“等來後,殺了他。”
“……”
“你怕我嗎?”
“我做過與你一樣的活計,為什麽要怕你。”
“我不是人。”
“我知道,”鞋匠收拾了下他的笸籮,“可世上之物中,我認為,最可怕的卻是人。”
“……”
“你要留下嗎?”鞋匠開門打算進屋,“你要等的那個人還沒來吧?既然如此,不如住下吧。有屋頂可以遮風擋雨,總比露宿在山裏強啊……”
楊蟬想了想,還是在鞋匠家裏住下了。鞋匠姓婁,叫婁隐,無妻無子,孑然一生。突然有個小女孩住到他家,村子裏的人不免會有些好奇,不過他說她是他撿來的養女,好奇的人多半過了幾日也就不再好奇了。
婁隐是個很不錯的鞋匠,村裏的人都認識他,在衆人看來,他也是個和氣的老好人。那些村裏人經過婁隐家看到他時,都會向他打招呼:“婁隐啊……”
婁隐就會擡頭,和氣地笑笑,接着低頭繼續編他的草鞋。
楊蟬知道婁隐告訴她的名字是假的,他藏在這遠郊的村落裏,是為了逃避自己的罪孽,也是為讓曾嗜殺的心得以平靜。他從不和楊蟬多說他的往事,楊蟬也從不多說她的。她在這裏住了七日,在她看來,這是很長的一段時光了。這個人給她吃住這麽長時間也不收報酬,就是對她有恩,她不喜歡欠人恩情,所以是一定要還的。
有一天晚膳,她忽然說:“婁隐,你無妻無子,若死了,我來給你送終。”
這話很不吉利,若是與常人說,是要被打的。可是婁隐與她是同一類人,他們這種人早已視生死為無物,聽到這話反而點頭笑道:“好,上天總算待我不薄,送個人來埋我。”
“你打算墓碑上刻這個名字,還是現在就打算把你的真名告訴我?”
“我不要墓碑。”
“凡間殓葬都要墓碑,你為什麽不要?”
“因為我上對不起蒼天父母,下對不起九泉黃土。我殺的人太多,沒有面目立碑。”
于是這件事,楊蟬便再也沒提過,也再沒來得及提。
……
“七日後,那個人終于出現了——我要殺的人,出現了!他背着個匣子,一幅年輕道人的打扮。天庭傳話,說他是截教餘孽,功力不凡,背後之匣,有禍亂蒼生之能……我不知道那匣子有什麽威力,因為他甚至都沒來得及開他那件法器。我隐身在竹林中,竹葉化劍,一招,就了解了他的性命。”
她又道:“莫青玄,他的名字叫莫青玄。我楊蟬行走三界多年,從來不帶法器,因為我所觸之物,皆可成為法器!他到死也想不到,會栽在我這麽一個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