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4 章 過客

有幾枝桃枝栽在門前,其上零落開着幾朵桃花,斜斜地應着春光。

這個時節,春蠶還未開始吐絲,不過今年,也不會有蠶可以養了。

桃樹下兩座新墳。這個年代,人是很容易死的,一個少婦、一個幼子,夭折在深山裏,不會有人過問。但這世上,還是會有人會為他們難過。

屋門打開,裏面走出一個男人。不過一年的光景,他枯槁得如同老了十歲。

劉衍拄着一根拐杖,走到那兩座墳前。他停在那裏一動不動,一個上午就這麽過去了。

“他們怎麽死的。”

楊蟬冷不丁在他背後發話,劉衍回過頭,許是心灰意冷地久了,再沒之前的一驚一乍。

“是你啊。”他淡淡地說。

“是我,”楊蟬道,“你居然還記得。”

“怎麽不記得,”劉衍擠出一絲苦笑,“你從妖怪嘴裏救過我,我劉衍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恩情。咳咳……”

“去年秋天的時候,山下的村莊裏蔓延起一種肺病,沒人會醫,咳咳……死了很多人……”劉衍艱難地蹲下身,拂去墳上的一株枯草,“我常下山走動換糧食,所以第一個染上了。我娘子照顧我,沒想到也被我累及……還有我們那個兩歲都沒過的孩子……冬天還沒過,他們就不行了……”

他不由得咬住唇,很難再繼續說下去。春風和煦,明明一點兒都不冷,他卻臉色蒼白,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這個人,也快死了。

“把手伸來,讓我把脈。”楊蟬道,“我懂些醫術,或許能救你一命。”

“不用了,”劉衍緩了緩,拄着拐杖直起身,“你已經救過我一次,不可能救我一輩子。所以,還是算了吧。”他一邊慢慢挪進屋,一邊又說:“況且,我的妻兒都已經死了,失去了深愛之人,我在這世上也沒有什麽意思了。還不如下了黃泉,去陪他們。”

楊蟬跟着他進屋,困惑不解道:“妻子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再生。你是個凡人,有幾個凡人不是想活着的?”

“可是,又有幾個人是只願意活着的呢?”劉衍停住,轉身對她微笑道,“山中的草木是活着的,人養的牛羊是活着的,可是,草木無情,牛羊待宰,誰願意做無情的草木、待宰的牛羊啊……我一生摯愛的只有我家娘子,我只願意與她共結連理、生兒育女,其他的人,與我而言都是些過客……”

“過客?”

“點頭之交,見過,便忘了。”

“所以我也是過客?”

“對你來說,我何嘗不也是個過客,”劉衍繼續道,“對你來說,我才能活多久啊……”

楊蟬沉吟,這個男人說的是事實。比如,他既然選擇病死,她就一定不會阻止。他周身浮着一層死氣,再活也活不過幾天了。他死後,她還會繼續走她的陽關道,他卻必須下地府走那奈何橋。

劉衍走進屋裏為楊蟬倒了杯水,他沒什麽力氣也不好招待客人,不過是倒一杯水而已,幾個簡單的動作都令他咳喘連連。

“罷了,”他僵了一會,又将倒好的水往地上一潑,“喝了我家的水,難保你會不會也染病,還是不要喝了吧。”

“你家裏就剩你一個了?”楊蟬問。

“是,”男人用袖子拂了一下地面略帶塵的草席道,“坐。”

楊蟬仍站着,地上太冷,她不喜歡坐。

那男人卻誤會她有些嫌棄自家的擺設,尴尬道:“唉……其實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麽呢?”

“不知道。”楊蟬回答,“我做事沒有為什麽,想來就來了。”

劉衍倚着牆正坐而下:“你來這裏,家裏人不擔心麽?”

“我五歲時,家裏被人屠了,只剩下我和一個二哥,”楊蟬頓了頓,“我二哥已有婚配了。我第一次見你那日,正值他們大喜。不過我已有很長時間沒見過他了。”

“為什麽?”

“現在他不能見我,我也不想見他,有親人等于沒有……”

“你住在哪兒?”

“住的地方比比皆是。”

“什麽?”

“我沒有家,想住在哪裏就住在哪裏,反正也不會在一個地方逗留太久。”

“這是為什麽呀?”

“一個地方呆久了,會膩味的。我想周游四方,等這江山都被我走遍了,或許我會去一個更遠的地方,直到……”

“直到什麽?”劉衍問,他的語氣裏帶了些惋惜。

“我二哥說,世上有一位神,道化所成,名為燭九陰。其睜眼為明,閉眼為晦,于是世間便有了白晝與夜晚;其呼氣為夏,吸氣為冬,于是世間便有了四季交替……”

“那是燭龍,是傳說罷了……”

“可是我想找到它,”楊蟬說,“有人說它是一條龍,可在我看來,恐怕它什麽也不是。或許他從未存在過,但也或許,它無處不在。”

“你為什麽想要找到那樣的東西?”

“因為我要證明一件事。”

“證明什麽?”

“證明……”她想了想,“我也不知該證明些什麽……只是有種念頭,總是催促着我去找它,去證明一些事,可是即便是真的找到,那又該做些什麽呢?”

于是那個人便不再問了。

“你真是個有趣的人。”他說。

“你覺得我有趣?”楊蟬好奇道。

“難道不是嗎?”

“你還覺得我是人?”楊蟬又問。

“難道你自己覺得不是?”

“我活了一百多年,一直都是這副身形,我自己都不覺得我是人。”

“那可怎麽行,”劉衍又咳了一陣,才道,“你現在不過活了一百多年就有了這樣的想法,那麽以後,你活兩百年、三百年、乃至一千年的時候,又該怎麽想呢?”

“未來的事,我怎麽可能知道。”

劉衍嘆息道:“到那時,你會孤獨的……”

“即便孤獨又可憐,也還是死不了,”楊蟬道,“還不如想想,我有常人無法企及的時間,我能做的事,可以是別人的十倍、百倍、一百倍,我覺得這樣就挺好。”

“所以說,你真是個有趣的人。”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劉衍的神色漸漸恢複了點生氣,天色卻漸漸暗下來。

他蒼白的雙頰兩側染上了一層病态的緋紅,這是病又要發作的征兆。劉衍咳了一陣,用衣袖掩住口;移開時,衣袖上便多了一抹血跡。

“你為什麽不離開這裏?”楊蟬問,“反正你也打算要死的了,若是住到山下,起碼死了還會有村民幫忙埋。現在你死在這兒,連個埋的人都沒有,這又是何苦呢?”

“因為我想死在妻兒的身邊。”劉衍倚着牆角,小聲道,“人死了,哪裏不是埋,我死在這裏沒人管,屋子就當我的棺椁,也挺好。”

“可你還活着,想到一定會死在這裏,不怕麽?”

“怕的,”劉衍應道,“誰人不怕死,我自然也是怕的。”

“那為什麽……”

“一想到要和他們團聚了,我自然就不怕了。”

楊蟬皺了皺眉頭:“那若我說,你死了也不會再見到他們,又該如何?”

“那我也只能苦笑一聲,”劉衍道,“任何人,都是會死的。”

她有些無法理解了:“我沒有世人之情,不明白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無論如何,一個人若心死了,無論身體是否死了,都不重要了。我現在活着,只為了記得我的妻兒,等我死了,就怕再也沒有人記得他們了……”

劉衍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咳得彎下腰,身體再也支撐不住,扶着牆倒在地上。

他蜷縮着身體,咳得就像一只待煮的蝦米。病氣和死氣随着他每一次顫動,一股股地向外冒出。在楊蟬眼中,這小屋裏死氣彌漫烏煙瘴氣,換作在別的地方,她是一刻都呆不下去的。

她站着不動,幽幽道:“那麽……我陪你幾日罷。你快死了,等你死了,我會埋你,就像你埋你妻子孩子一樣。雖然你不過是個過客,但我會記得你。既然我死不了,那我就會一直記下去,就像你現在記着你的妻兒一樣……”

“為……什麽……”

“我不知道,”楊蟬不想對将死之人隐瞞,“或許,真的如那老頭所言,是因為你長得像我二哥……”

“是麽……呵呵呵,原來如此……”他又是一陣略帶自嘲的咳喘,“我……只是恰好與你二哥面容相像……你根本無需對我如此在意呀……”

“對,你說得對極了,所以我也奇怪,我為什麽要在意你,”她走到躺着的男人身邊,居高臨下地望着他,“你一個凡人,有什麽值得我在意的呢?”

她伸手,擡起他的下巴:“不過你放心,我做出的決定不會更改。我說了會埋你,就不會因為一時的迷惑抛下你不管。”

楊蟬果真陪了他幾日。她陪他,和他聊天,但不會照顧他。她不喜歡照顧任何人,所以,其實她是在等他死。

她想,她是在給一個原本不相識的人送終。

她預估得不錯,幾日後,劉衍真的不行了。他一直躺在原地,一開始還能說說話,最後三天連話也無法說,只是一個勁兒地昏睡。

或許那天他走出屋外,就是最後一次的回光返照。他做了他應做的事,壽緣盡了,他就該走了。

最後一天的傍晚,劉衍終于醒了。天色并不是很晚,昏暗的屋內還點着燈,他茫然地睜着眼,良久也沒發一語。

“要喝水麽?”楊蟬問,“可能是你最後一口水了。”

“你……要送我了,對麽?”

“對,”楊蟬又問了一遍,“要喝水麽?”

劉衍搖搖頭,他虛弱得連搖頭都搖得很慢:“你……”

“叫我阿蟬。”楊蟬湊到他身邊。

“阿蟬……”劉衍似乎不咳了,他微笑道,“我想……再聽你講講燭九陰……”

楊蟬點點頭:“燭龍燭龍……口中銜燭,乃天地之火精。燭龍之火,悠悠長存,萬古不息……”

“可是……天底下哪裏有萬古不變的東西……”

“所以我二哥說,若有一日燭龍之火熄滅了,萬物寂滅、天地置換,對三界而言便是一場浩劫。”

“是嗎……”這個男人說,“你說過,燭龍閉着眼睛便是天黑了,對嗎?”

“對。”

“阿蟬,那……燭龍剛剛……是不是把它的眼睛閉上了……我什麽都看不見了呢……”

楊蟬扭頭看看窗外,外面的還有大半的天光沒有被暮色隐沒。她伸出手,掩住了劉衍的雙眼:“不,只是你的眼睛閉上了而已。”

“是嗎?那我可以見到我的妻子了……”

“是,”楊蟬斬釘截鐵道,“而且劉衍你記住,你只是個凡人,上了奈何橋就接下孟婆湯喝了……而我只是個過客,你從未認識過我……”

她說着說着,覺得掌下有些異樣。再移開手掌,發現劉衍已經死了,他面容安詳,唇角還帶着一絲笑意。

有人從門口走出去了呢。

她不由自主地追着那凡人的魂魄出了屋,屋外空無一人,唯有兩株桃花顫了顫,春風拂過,散落一地花瓣。

……

“這一晚餘下的時間,我在那兩座墳邊挖了個坑,把劉衍好好地埋了。三座墳,一座是新的。我到山間也折了一枝桃花,插在劉衍的墳頭上。我對他許下的諾言,我做到了。但怪異之事,才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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