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聽過一個故事。從前有個男人,娶妻之後并不善待,也不知是誰聽說了,便作了一首詩,開頭便是:氓之蚩蚩,抱布貿絲……
最後,看似老實忠厚的男人成了負心人,原來女人的眼光,還是得靠運氣。
葉琳琅醒來後,第一眼看到的,是楊蟬。
楊蟬向她亮出紅帖:“這男人,就是你的丈夫?”
葉琳琅一愣,別過頭去。
“你不想說,可以不說,但是華山異變,我得追根溯源。”她頓了頓,又道,“異變,是因你而起的嗎?”
“你是何人?”母狐低低地問道。
楊蟬不提之前被引來洞窟之事,只道:“天庭的打手、刺客、儈子手,随你怎麽想。”
“呵呵……”她輕笑着坐起身,“我一座小小的華山,怎麽敢勞得天庭的大駕呢?”
此時,她周身黑氣全無,神志似乎清楚了。目光射來,七分淩厲三分嬌媚,頗有咄咄逼人之勢。
楊蟬對此視若無睹:“你身為華山此地地仙,不找你找誰。”
“那你打算殺了我嗎?”葉琳琅單刀直入。
“殺你?不差一時一刻,”楊蟬将那紅帖遞還,“殺人,是我的興致;聽故事,也是我的興致。現在,我突然對你的故事有了好奇了。”
葉琳琅環顧了一圈室內,嘆一聲:“你看得到,猜得到,又何必為難我這個心中有苦的人……”
“你不是人,是母狐貍。”楊蟬糾正。
“你!”葉琳琅顯然被楊蟬這稱呼激怒,“我已修得人形,就算再有什麽錯,閣下出言不遜是什麽意思?”
楊蟬搖搖頭:“你生氣了,居然會因為一聲稱呼而生氣,你真奇怪。”
“我雖為妖類,也有自尊!若有人侮辱了你,你就不會生氣嗎?”
“當然不會,”楊蟬道,“我已很久不知生氣是何滋味了。以前,是家人愛護我,從未令我生氣;後來,是我沒了心。失心的人,哪怕連生氣都是不會有的。”
“你……”葉琳琅上下打量她一番,淩厲的目光中帶了一絲同情。
“你在可憐我?”楊蟬看了出來,“這有什麽好可憐的。這樣吧,我來說個我的故事,你再說個你的故事。若我聽了覺得趣味,我就再遲些殺你,怎樣?”
“不用了!”葉琳琅從床上下地,站起身道,“我心中有苦,不想再聽個更傷感的故事苦上加苦。”
“哦,好,那你願意說了嗎?”
“我訴說與否,都是死,對嗎?”
“追根溯源,若是你的問題,我就殺你;但若不是你的問題,我就要殺別人;若是雙方的問題,我就既要殺了你又要殺別人。”
話畢,她指向脖子上的紗布:“你看,我剛踏入山中,就受此重傷,這是從未有過的事。盤踞于此山中的妖物,是心魔!那個心魔,正根植于你的心中。我是奇怪,到底是為什麽?一個男人就有那麽好,令你願意散盡千年的修為堕入魔道?”
葉琳琅靜靜地站在那裏,似在回憶,又似在沉思。
口中一個故事,就只是一個故事嗎?一個人,活了幾十年,就是個故事;一個國家,歷經幾百年,眨眼間改朝換代了,也就同樣只是個故事。世事變遷,故事點點滴滴彙集其中,區區幾句話,概括的內容卻是何等的沉重啊……
“五十年前,我碰到了一個男人,”最終,她還是坐到她身側的圓凳上,說道,“他倒在我在山下的廟前,就和你今天一樣,渾身是血,就快死了……”
……
五十年前,山下有座小廟,是葉琳琅的。她會些法術,山下的村民常有事求她,久而久之便為她将廟蓋了。
有一天,那小廟前出現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當時二十多歲,那日倒在地上,與死沒有什麽兩樣。葉琳琅救了他,于是,和所有楊蟬聽過的故事一樣,過路的凡人被救後愛上了狐仙,接着他們……
他們并沒有在一起。
“葉琳琅,與那個男人育有一子,孩子出生後,那男人卻帶着她的孩子逃走了……她說,那男人想報仇,他是個短命的人,可是有個世仇要報,報仇之前就不可以死,換言之,他是不可能在深山過一輩子的。他們家人丁單薄,也不可能放任最後一點血脈留在山裏,就帶走了。”
她說到這裏神色古怪了起來:“她說,那個男人是留不住的,終歸會走,不如就放了他。她說,只要報了仇,他就一定會回來。人類有那麽高的智慧,一言九鼎,絕不會棄她不顧的……”
她認為,那個男人是不會回來了。他騙了狐貍,還帶走了葉琳琅唯一的孩子,活到今日也是個老頭了,凡人短命,大抵是死在哪個角落了吧……
結果,這只狐貍思念成狂,過一段時間就要犯次瘋病。
“如她所言那般,妖類也是挺蠢的。”楊蟬突然總結道。
那猴子忍不住道:“是不是別人在你眼裏都是挺蠢的?”
“難道不是嗎?若我是她,就出山急追三百裏,将那男人一掌打死,再奪回親兒,從此隐居華山,大門不出!人間之事,幹我鳥事!”
“說得好、說得好!”孫猴子哈哈大笑道,“接着與群妖稱兄道弟,幹一些殺人勾當——想俺老孫當年,在花果山水簾洞與那班猴子猴孫,也是如此這般!”
楊蟬沒有搭話,氣氛一冷,但随即又緩和如初。
“我不是葉琳琅。”楊蟬有些微刻意的掩飾。
“俺知道。”
“所以,我對她也只能看看,”她繼續道,“狐貍都喜歡撒謊,只是別的狐貍撒謊是為了騙別人,她卻是在騙自己。這樣的狐貍,我還是第一次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