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都,鎬京。
相逢是在路邊,一個尋常的男人在換絲。明明是個衣着粗陋的下等人,卻引起了她的注意。
京城,最熱鬧的地方,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她也不明白為何會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注意到這樣的一個人,當察覺自己的舉動時,她已向那個男人丢出了一枚銅貝。
天庭對楊家的裁決尚未收回,她仍受到天兵的追殺,在外只能喬裝,行事更應低調。她丢下銅貝,不發一言,便又加緊趕路去了。
拐過幾間房,出了城門,她就真的離開這裏了。
站在鎬京的城外,回頭望去,又一個落腳處被她抛在了身後。
城門處,官兵正和幾個百姓糾纏不清。
“哪兒來的小鬼,去去去!”他們吆喝着,把她趕開。她也不惱,壓低了鬥笠便又繼續前行。
“楊蟬!”
有人在她背後叫了一聲。
……
楊蟬。
這是她的本名。
她說道:“我不用回頭,便知道那是追殺我的人,他們認出我來了。我二哥曾跟我說,見過我面目的人統統都要死,所以,他們死了。我殺的人太多,他們長什麽樣我已經不記得了。弱者,也不配令我記起。”
然後她繼續說起那個弱者,正是先前那個衣着粗鄙的男人。
“原來,是他跟在我身後,引來那些追兵。不過,或許他也并不知自己給我惹的麻煩。我殺完人,一身血,回頭時,他就那麽呆呆地站着,手裏握着一束絲……”
她頓了頓,繼續道:“他說,那是因為我給了他一個銅貝,他不能無端端受人恩惠,應該把絲給我……”她調轉目光看向猴子:“僅僅因為一點小恩小惠,就念念不忘,這樣的凡人,蠢不蠢?”
“無關愚蠢,常人總有目光短淺之輩,俺聽你如此訴說,只覺得那是一個庸人,卻也是個好人;倒是你,那樣一個弱者,一個你口中的蠢人,所受的恩惠恰恰是由不屑于其的你所施舍,為什麽?”
“‘為什麽?’玉鼎後來也這麽問我。”
“玉鼎?可是那玉泉山金霞洞的玉鼎真人?”
“那老頭……确是我二哥的師傅……有段時間,他跟在我身後。他見我注意起一個庸人,也曾問我,為什麽。”
“你回答他了嗎?”
“沒有。因為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但玉鼎認為,是因為那個人,長得像我二哥……”
“哦……”
“你們覺得是這樣,那就這樣吧。但是世間人貌,相似者總有一二。卻為什麽偏偏是他而不是別的相似者,我自己也搞不懂。”
“所以你沒有殺他?”
“是。我令他不得将見過我之事說出去,話音剛落他就暈厥過去了,我也沒有管他。本以為是萍水相逢,不料……”
……
再次相見,人,還是那個人。
她從不是個正義之士,也犯不上為了誰而降魔衛道,那一日,她殺了一條擋路的蛇妖,一半是因其挑釁在前,一半是因為興致使然。當蛇血撒了半身時,那個人居然又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一個庸人、一名弱者,在這強者生存的世道裏,成為蛇妖的食物毫不奇怪;但這一回,她居然無意間,又一次救了他。
在楊蟬看來,上一次的見面,她沒殺死他,便是救過他了。
“是你……”她立刻認出他來了。
他上一回,終究暈了過去,這一回似乎還撐得住,只是腿有些打顫。裝束上來看,他是離開周都回家的路上。一輛牛車滿載過冬的衣物糧食,看來生意不錯,能換的東西都換到了。
“是你……”
那個男人從她半身的血污中也認出她來了。
兩指一彈,原本在手的銀劍便化為竹葉幽幽飄落。她如此一個動作,卻驚得那庸人倒退三步,撲地一聲跌坐在地:“我……自那一別,從未與別人說過你之事!”
“哦,你倒是還記得我對你的告誡。”她不屑地背過身去,“放心,我不是來要你命的,若你真的曾向他人吐露過半個字,你,早就死了。”
那人于是便沒那麽害怕了,歇了片刻便直起身來。
“那你……救了我……”他試探着問。
“舉手之勞,何足挂齒。我與你一樣,只是路過。”
“那……”
“告辭。”
“等等!”他又一次叫住他。
“嗯?”
她再回頭,見他從懷中摸索,取出一束絲,向她遞來。
又是上好的絲,只是對她而言并無用處。
他面色略帶慚愧之意:“這是今日最後剩下的了……怎麽說,你也救了我,這些望你能收下,我不能欠人恩情……”
“恩情算不上,不過,你的心意我領了。”她毫不客氣,接過那束絲端詳起來。“好絲,”她繼而贊美道,“距離上次一別也有幾年了吧?這絲與上次相比手藝更是精進了不少……是誰缫的絲?”
“是我家娘子……”
“哦,原來已有婚配了……”她想了想,把絲揣入懷中,“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叫衍……”
“名為衍,姓氏呢?”
“無氏,”他微微垂下眼簾,聲音越發微弱,“先祖是前朝某家的家奴,主人家姓劉,先祖沾光,便也姓劉。周王即位,大赦天下,家人才得了自由。”
“劉衍……”她沉吟片刻道,“好,我記住你了。你,繼續行吧。”
接着身形一晃,從他跟前隐去。劉衍又是一驚,畢竟是凡人,但又不愧為凡人,再有何等的吃驚,片刻的功夫後也還是要繼續為生活奔忙的。
他家有個娘子,不知是否還有個孩子……
她隐去身形,但并未走遠,只是跟在他身後。她冷對周遭一切,但也可以對一件事物充滿好奇。而人,也是一件值得她好奇的東西。現在,她對劉衍好奇了。這個壽命不過幾十年的男人,居然在有生之年能與她碰到二次,她忽然想去看看,看看他家中到底是個何等的光景。
劉衍卻對此渾然不覺,他就要回家了,樂呵呵的光知道哼唱他的歌。也不知道是哪裏傳出的歌謠,歌詞反反複複只有兩句,就這麽唱:
“彼之潮涯,有故人來。
複以泅游,在水之側。
彼之滔濤,有故人去。
浮沉以往,維水泱泱……”
他向東而去,要翻過好幾座山。有楊蟬跟着,他這一路上,過往的歹人不敢造次,山中的妖物也不敢猖獗,就這樣在林間過了好幾夜,終于平平安安回到了家中。
楊蟬遠遠就看到了他的妻子。那個女人正背着他一歲不到的兒子趕雞鴨,忽地聽得丈夫的一聲呼喊,她直起身,向這邊欣喜地揮了揮手……
正值傍晚,夕陽金燦燦的餘晖鍍了她半張臉,她站在光裏,整個人都明媚四射,不是修仙之人都如修仙之人般燦爛奪目了……
……
“那是個極美的女人,”她對着那猴子如此贊嘆起一個記憶中的陌生女人,“一個女人,在家中養育孩子、操持家務,她別無所求,只盼着丈夫平安歸來——這就是她最大的祈願了。你覺得,她愚蠢嗎?”
接着,她自答道:“或許愚蠢吧!但是,他們卻如此滿足!凡人真是容易滿足呵,他們的滿足正是他們的尋常之美。不談什麽江山萬裏、三界縱橫,光只是這匆匆幾十年的一生,已是有足夠多幸福的過去可以回憶了。”
猴子聽着故事沉默不語,腦中似乎随着那故事構出一副畫面:晚歸的丈夫摟着美麗的妻子,他們的孩子被他們抱在懷中,接着,那一家三口便在日落中相依相偎地回到他們所辛苦構建的家中……
“你不是愛聽那怪異的故事嗎?這故事足夠怪異吧?我一個浪跡天涯之人,卻能在不同的地方遇到同一人兩次,所以我說過,我記住他了,那不是虛言……整整一年,我沒有去找劉衍,直到次年,我故地重游才再次見到了他——以及他妻兒的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