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燕京城的消息來得很快, 到牢獄中見過秦征的第三日傍晚,連州城接到快馬所傳密信。
密信所言簡短,只說燕京忽起時疫, 不僅城中百姓病死大片,皇城中衆人亦染疾,聖上自十日前一病不起,太子更是憩于東宮, 多日未見好轉。如今唯有五皇子洛久琮尚且安康,接過了本代洛淮監國的太子手中的政務,每日辛勞于此。
皇城內的消息捂得嚴實,書信快馬也要在路上花費幾日,想來此遭已将半月,燕京城如今狀況誰人也不敢妄加揣測。
沈停雲見信後察覺出異樣,登時想要攜人回京,被沈長弘攔下。
沈長弘多年駐守邊關,雖一心避讓前朝的錯綜勢力,常時多與軍法兵書為伍, 對皇城中的此番變故卻十分敏銳。
這場時疫來得突然,宮中的消息又能秘而不發這樣多的時日, 更連沈家在宮內的人都難以傳出消息, 顯然是有人有意借時疫為由,想要攬過皇城中的勢力。
如此看來, 洛淮的情狀不容樂觀,怕是要在這場所謂的時疫中時日無多了。
洛久瑤心下亦思量, 燕京如今的狀況, 大概真的如秦征所言那般。
一向于衆皇子間心無防備的太子亦纏綿病榻,若洛久琮存了殺心, 怕是他也難逃其難。
燕京城亂象漸起的消息始終被人按在水面下,送去燕京的書信沒有回音,诏書也始終沒有送到連州城,第五日,沈長弘終于喚來沈林,又請了洛久瑤同到議事的書房。
他在飄忽晃動的燈火下朝洛久瑤恭敬一拜,同她道謝,請她與沈林一同回京。
洛久瑤明白沈長弘的意圖。
洛久琮是因沈家在景央園查出了西境與北契的聯結罪證,生怕下一步牽連出他與北契的關系,這才索性孤注一擲。
若洛久琮真的生了殺心謀權篡位,刀尖所向的第一個,便是已然與他結了梁子,又尚且未被他拿捏在手,天高路遠駐在邊地的沈家。
而洛久瑤終究是燕京的殿下,有她在,沈家的勢力可以名正言順地聽她差遣,從中求得轉機。
啓程離開北地的那日,連州城下了一場春雨。
天邊的陰雲傾壓而下,變作一重化在水中的墨,滴落下來,打濕了洛久瑤的肩頭。
接連趕了幾日的路,越過贏水,隊伍在一處驿站歇腳休整。
馬車趕路不便,衆人的當務之急是趕回燕京,便需得快馬不停,日夜兼程。
洛久瑤不常騎馬的緣故,離開前,沈長弘親自為她挑了性情最為溫馴的馬匹。
然而即便如此,接連幾日的策馬急行,她的小腿掌心依舊被鞍鞯與粗粝的缰繩磨得有些發疼。
沈林接她下馬,打眼望見她發紅的掌心,又見她蜷了指節掩下,尋驿館的小厮要來冷過的布巾為她輕敷。
二人在窗畔的小桌歇息,洛久瑤将手遞給過去,視線轉向外面灰茫茫的天色,不知在想些什麽。
空氣安靜許久,她忽而開口,目光依舊沒有收回來。
“沈林,此番回京,會有許多麻煩事。”
她的嗓音很輕,有風吹過,話語便散在風裏。
洛淮與洛久瑜的身陷險境,燕京漸起的亂象……此番回京,他們所面對的或許是與上一世十分相像的情景。
那他們所要面對的結局……是否會與上一世有所不同?
沈林卻仍專注于她紅痕未褪的掌心,邊在她掌心纏着柔軟的布,邊道:“纏上細布後會有些不便,但不至磨痛破皮,離燕京還有段不近的路程,還是要辛苦你幾日。”
洛久瑤哪裏在乎過這些,勾勾他的手指,将他的注意勾回來。
見沈林擡眼,她繼續道:“燕京變故,洛久琮能這樣做,又有秦征先前所言,即使離了西境,他在燕京城的勢力也不容小觑。”
沈林點點頭:“我與大哥處置景央園事務時亦有所見,西境在二者的連結中不到五成作用。”
“若五皇子埋伏深遠,加之淑妃家族的勢力,沈家留在京中的人恐怕并不足以抗衡,父親的意思是要我們在京中等待幾日,等到宮中真的傳出不利的消息,大哥才能領兵入京。”
沈長弘所行終究顧慮沈家的名聲,如此已是最為謹慎的一步棋了。
洛久瑤思量着,卻忽而想起一樁事來:“若西境摻雜其中的勢力這樣少,秦征來北地,是篤定了自己會被洛久琮當做替罪之人……可他……”
正如他所言,他前來北地,是入了一場必死的局。
難道他所言中的與她有關,全然不曾作僞麽?
見洛久瑤沉在思緒中,沈林拿着冷布巾的手頓了頓。
他的聲音有些悶悶的,卻仍給了她肯定的答案:“嗯,的确如此。”
洛久瑤回神,這才察覺到他嗓音中的些許低落。
自景央園落敗,這些時日裏,沈林一直同沈停雲處置穆城與景央園遺留的罪證,整日忙得不見人影。
而後收到燕京的密信,他們又快馬同行離開連州城,一連朝南趕路多日未歇。
他們已好幾日不曾有此空閑對坐相談了。
洛久瑤想了一下,試探着問:“你不願聽我提及秦征?”
掌心的冷偏了一偏,貼擦着手腕劃過,沈林驟然擡眼。
他本想點頭,又頓一頓,搖了搖頭。
“倒也不是,不是不願聽你提及他。”
他有些猶豫,言辭卻坦率,緩緩道,“我只是,明了他心中意圖,聽你提及時,便總能想起他看你的眼神。”
“阿瑤,我知道你于他無意,卻也知道他那樣看你,對你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那樣明明昭昭抱有占有的意圖,又染着十二分的熟悉。即使自洛久瑤到北地後,他們已近一年未曾見過,可當秦征看着她時,眼中卻總隐隐含着那些埋藏在很多年前的,只他們二人知道的隐秘。
即使秦征如今已經伏誅,即使洛久瑤坦坦蕩蕩,看向自己的目光又萬分篤定,可他每每想到,心間還是會難以抑制地有些發酸。
見沈林欲言又止,洛久瑤牽他的手指:“你竟然還能留意到這個,從前我在燕京與他幾乎勢不兩立,你怎麽知道他不是想殺我?”
沈林執拗:“我就是知道。”
洛久瑤輕輕笑了。
相處這樣多時日,她自然知道他在說些什麽,也能看懂他眼底潛藏的情緒。
上一世,她與他雖已相識相熟,卻始終未曾交付心意,她曾見他冷靜自持,見他安穩而沉着,好似永遠能承接住她的情緒,永遠游刃有餘。
可如今不同。
他們曾同跪佛前垂首叩拜,也曾共持一柄染血的短刀,一同淋過郊野的大雨。
她牽住了他的手,聽到了他的心跳與未曾宣之于口的話語,也觸到了他心底的怯意與不安。
而沈林所不知的,那些過往的記憶在一點一點模糊,卻早已融進她的軀殼血肉裏,成了構成如今的她的一部分。
過往是無法抹去的,但那些都沒什麽重要,他們還有很長很長的前路要一同走。
洛久瑤牽着他的手,靠近他,輕輕親了親他的唇畔。
“好了,你都知道,你什麽都知道。”
“所以我最喜歡你,你也知道,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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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燕京的時候,城中的時疫仍在蔓延。
變故不會改變季節的交替,燕京城的花樹生了細嫩的花芽,沈府前院的花架子上也已鋪滿蔥茏翠色。
花木充滿生機,府中卻空空如也,連侍從守衛也不見。
正堂的桌案上只一張字條,草草兩言交代了攜沈煜入宮的時日。
如二人先前所憂心的,為防着沈家攜軍回京,洛久琮率先接走了姜雲清與沈煜入宮作質。
大概是怕府中的侍從因此受牽累,姜雲清入宮前遣散了衆人,只帶了沈煜與沈無虞入宮。
洛久瑤尚不便光明正大地露面,路上換了衣袍,作為侍從與沈無憂一同跟在沈林身側。
沈府中雖空空蕩蕩,但埋伏在府外的眼線衆多,或者說,如今的燕京城中,各處都有洛久琮布下的眼線。
才回府,二人皆是風塵滿面,卻下一瞬便接到了宮內的消息。
宮裏的人來得很快,召沈林入宮觐見。
見的是身體康健,始終未染上時疫,代洛淮與洛久瑜處理朝中政事的洛久琮。
沈林應下,以滿身風塵需先更衣為由頭走入內室,蘸了壺中陳茶,悄聲在案上落下幾筆。
洛久瑤瞧過,點頭拭去。
她的腳步止在屏風後,目送人影更衣後打開房門,一步步随着宮侍離開。
前來傳召的宮侍奉洛久琮的命令,生怕有人報信,連沈無憂也一同帶走。
府內重新寂靜下來,洛久瑤繞過屏風,掌心覆落在劃亂後已然幹透的水漬上,目光朝空蕩蕩的庭院裏望了望。
回程這一路上,連同方才劃下的幾筆,沈林已将沈家留在燕京的各處勢力交代得十分清楚。
皇城中尚且有沈家的人在,分散在城郊西南亦有沈家留在京中的勢力。
洛久琮尚且能和和氣氣地召沈林入宮,想要的恐怕也是這些——以及沈家的兵權。
洛久瑤擡手,按一按始終收在衣中的蓮紋玉佩。
而沈林,早将這一寸生機交到了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