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圍困的刺客太多, 縱然二人早有應對攜了精銳前來,一時也難在村落中尋得一條生路。
沈林手中的長劍早已染得盡是鮮紅,血珠順着劍刃滑落, 像是劍身本就淬了血。
他持劍的掌心染了血,衣上也已被血沁透了,殷紅緩緩向上攀爬着,幾乎嵌滿他的衣襟衣袖。
那是他常時極少穿着的鮮亮顏色。
洛久瑤只覺得周身都浸在濃重的血腥味中, 她的手被他牽得很緊,一片冰涼。
她側首,看見沈林的面上也已濺上了星星點點的紅。
雖周遭刺客衆多,但他帶她游走在此方天地,一手護她,一手挽劍,飛揚的劍花卻輕快而落拓。
好似他本就屬于這方天地,這裏貧瘠,荒蕪,萬千草木都寥落, 可這三尺青鋒下的刀與血卻是他最好的養料。
有那麽一瞬,洛久瑤好似看到那個三年前縱馬馳騁于北地的少年, 那個陳伯口中, 北地許多人口中的沈小将軍。
可她牽着他的手,卻能察覺到他挽劍時翻騰不休的脈息與盡力壓下的, 微顫的呼吸。
劍鋒交錯,她在劍影搖曳間瞥見他頸側攀上一抹奇異的紅。
那不是血。
更像是自他頸膚下的血管中生長出, 埋在他經絡中一般。
洛久瑤想起晨時侯放在案上的那只空瓷碗, 也想起他房中久久未散的苦澀氣息,心跳忽而漏了一拍。
掌心裏, 那只手的溫度越來越冷,像是一塊觸手生寒的冰。
沈林。
一片刀刃交錯的清脆聲響中,洛久瑤很想開口喚他。
可她不敢,她生怕此刻有絲毫行差踏錯,她便連問他的機會也沒有了。
不知糾纏了多久,直到視線都好似被血糊滿,遠方依稀有馬蹄聲傳來。
煙塵滾滾間,是一青年着甲胄,持槍縱馬而來的身影。
洛久瑤朝那道颀長的身影看去,面上有一瞬愕然。
她曾見過此人,時隔許久,她亦記得此人名姓——沈溯。
沈溯之名,居住在北地多年的人都有所耳聞,此人曾是沈停雲麾下的一員猛将,前世她帶着洛璇自燕京逃脫出,一路跋涉到北地,尋得沈家四散在北地的大軍時,所見的第一人便是此人。
那時的沈溯雖正值青年,卻已滿面風霜,兩鬓亦生出了華發。
他見到洛久瑤,雖在見到她手中的蓮紋玉佩時眸光微動,卻在知她與洛璇來此的目的,與他二人皇室中人的身份時輕嗤,轉身閉門謝客,冷言此生都不會再為熙國皇室賣命。
洛久瑤去求了他三次。
最後一次,她帶了洛璇前去,在沈溯所居的庭院外站了一整日。
夜裏降了大雪,她便任憑雪落滿身,年幼的洛璇亦一語不發地跟着她站,終因年歲尚小,身子薄弱而支撐不住,倒在雪地中。
至此,沈溯應下她的請求,跟在她身邊。
青年手中長槍絲毫不留情面,一張冷面好似殺人索命的閻羅,長槍縱挑,轉瞬之間,大片血花自人群中迸濺出來。
原埋伏在周遭的刺客已被沈林解決了十之七八,沈溯與沈無憂攜人破開圍困,又有增援在外堵截,村落很快重歸寧靜。
硝煙盡散,打鬥後的血泊屍海袒裸露在眼前,沈林終于放下長劍。
可他的手仍牽着洛久瑤的,沒有放開一絲一毫。
“二公子。”
命人清點人數,處理倒地的大片屍身後,前來馳援的青年見沈林與洛久瑤仍立在那片血泊中,緩緩走來。
他放下長槍,眉眼一改持長槍殺人時的冷,轉瞬間換了張笑面。
“屬下奉少将軍命前來。”
青年朝沈林行了個禮,“一別三年,二公子可還安康?”
沈林這才回神,朝他點點頭:“一切都好,有勞你跑這一趟了。”
青年直起身,又看向立在他身旁的洛久瑤,目光在二人交握的手上停了一瞬。
他笑道:“屬下早些時日就聽少将軍說二公子要來北地,卻未聽說二公子此行前來,還帶了位姑娘。”
沈林忽略他的調侃,道:“大哥派你前來,是已打算肅清此地了。”
邊關北地,衆人皆知沈溯作戰時利落兇狠,以命易命的名聲,沈停雲會命他做的,也大多是些殺人埋屍的兇殘活計。
沈溯道:“少将軍接到信時本是命沈酌那小子前來,後來聽聞柳村附近的城鎮中來了位出手闊綽的異地商人,心中琢磨了公子的打算,于是命屬下前來,藏在附近的城中待命。”
沈林點頭,落下兩聲輕咳:“需封鎖的不止此地的消息,還有村中的人,大哥已将托詞告知你了?”
“是,二公子此番散出的消息北地盡知,少将軍在其上潤色一番交代給屬下。”
沈溯道,“只說柳村來了位商人,守在柳村的趙大人因貪圖錢財妄想将人扣押,我們出手是為主持公道,免得此事順着來往四海的商隊傳出去,壞了北地的名聲。”
托詞中未曾提及村中流民異樣,未提及刺客,更未提及西境埋伏在此地的卧底,免了打草驚蛇,亦免了北地人心惶惶。
說了好一會兒話,沈無憂将方才昏倒在屋內,此刻睜開了眼的那位趙大人拽出來。
沈溯向來不願廢話,手起手落,長槍驟然插在他跪地的膝畔。
“說,誰給你的膽子調換村中流民,原本在此的人又到哪兒去了?”
趙大人本幽幽轉醒,見了眼前長槍,立時又要暈過去。
沈無憂拽住他的後頸,讓他清醒過來。
趙大人再次睜開眼,見了立在眼前的沈溯,又看向旁側的沈林與洛久瑤,一瞬明白過來。
他跪地,道:“兩位大人高擡貴手,趙某真的什麽都不知。”
沈溯拔起長槍,槍刃指在他眼前:“你把我們當鬼糊弄呢?你自燕京來,守在此地有一年餘,會什麽都不知?”
沈林立在原處沒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麽。
洛久瑤留意到身畔人的神色,瞥一眼他頸側,伸手攀住他的手臂,扶穩他。
“沈統領。”
她喚了聲沈溯,道,“天色已晚,人既捉住,若想知他所言真假,帶着他到村中去指認,再一并帶回去慢慢審便是。”
沈溯瞧她一眼,又瞧一眼畏縮在地的趙大人,點了點頭。
他擡眼看過天色,道:“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動身,既然二公子已到此地,連州城也已不遠,公子不妨明日啓程,随我們回連州城去見将軍與少将軍?”
沈林點一點頭,聲音較方才也輕了幾分:“都憑你安置便好。”
馬車侯在村落外,車門關合的一瞬,沈林亦合上眼。
長劍墜地,他的身子幾乎不受控制地朝旁倒去,洛久瑤忙接住他,讓人倚靠在自己肩頭。
她看着沈林頸側蔓延開來的那道血色長線,伸出手,一時不敢觸碰。
“沈林。”
她喚他,在他耳畔輕聲問道,“是毒對不對?你沒有服藥。”
崔筠曾與她說過,沈林的身子是因長年服藥所至,那藥遏制他體內殘毒,亦遏制他原因習武而蓬勃的脈息,令他常年看起來都是體弱的模樣。
而今日,他為了親身前來,八成是倒掉了本應服的藥。
沈林依舊合着眼,他面上原本淺淡的血色逐漸褪去,唇色亦逐漸變作慘白顏色。
那道血色的長線已順着脖頸爬向他的耳後,攀在頸側,令人見了觸目驚心。
洛久瑤握緊他冰涼的手,這才發現,他連擡起手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心間頓然慌亂,握着他的手也微微顫抖起來。
洛久瑤沉一口氣。
她壓下指節的顫抖,穩住氣息,繼續問:“沈林,藥在哪裏?你可有帶了藥來?”
沈林依舊沒有應答。
洛久瑤看過他周身,擡手去翻他袖間,又折過他的衣襟。
她自他身上翻出一只小瓶來,旋開,車廂中頓然沁滿了苦澀的藥味。
與清晨時沈林放在案上的那碗湯藥是同樣的味道,只是眼下的小瓶中所裝是一粒粒藥丸,為應急之用。
所幸沈林的意識并未完全昏沉,洛久瑤自瓶中倒出藥丸喂給他,又倒了水幫他順下。
“沈林。”
好一會兒,見他頸側的血色似是褪去些許,洛久瑤輕聲喚他的名,“沈林,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沈林。”
“沈林。”
馬車颠簸,風聲流淌在窗外,一聲聲低喚落在寂靜的車內,許久,洛久瑤感到指尖輕輕被捏了捏。
“沈林。”
她匆匆垂首,“你現在感覺怎麽樣?那粒藥起了作用是不是?”
沈林睫羽微顫,又輕輕捏了捏她的指。
“阿瑤。”
他開口喚她,尾音好輕,落在她耳畔,卻令她的眼眶微微酸澀。
洛久瑤牽緊他:“我聽到了,你無需再說了,歇一會兒吧。”
可沈林卻不依,像是咿呀學語的孩童終于能吐出第一個音節,他能喚出聲音來,便迫切地想再喚一喚她。
“阿瑤。”
他又開口,氣息微顫,卻清楚許多。
洛久瑤拿他沒有辦法,應了聲:“我在聽。”
沈林輕聲笑了。
他倚着她的肩,又緩緩道:“方才在柳村,與我交手的那些刺客,不是此地的人。”
“他們的刀法路數我很熟悉,是皇室人養出來,本該養在燕京城裏的,暗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