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秦征彎身行禮, 洛久瑤擡手虛扶,步子卻退後些。
秦征直起身,沒有與她過多寒暄, 徑直問:“你明日便要随行去太安了?”
洛久瑤點頭:“太後娘娘的遺诏,在壽安宮時已宣讀得很清楚了。”
“你那日說,你母親的死與她有關,如今卻要為她守陵, 更一去三年……”
秦征欲言又止,末了又微嘆了口氣,“你……有沒有慶幸,如此一來,我們之間的婚事便拖延下去。”
“君恩浩蕩,恩旨難測,豈能為我所左右。”
洛久瑤笑起來,“說來此事本也是世子一時沖動之舉,如今也算終了,我與世子本無瓜葛, 世子此後該當做什麽都未發生過,忘掉此事才是。”
秦征卻直盯着她的眼睛。
“忘掉?我忘掉這些, 便也能連那些過往的記憶一同忘掉麽?”
他看着她, 上前一步,靠近她:“洛久瑤, 你是不是在怨我?”
他忽而提及過往,洛久瑤卻未有多想, 那些有關于前世的記憶中, 他們之間并不算熟悉。
但秦征的目光太過熾烈,她下意識退後, 卻被他鉗制了手腕。
“世子說笑了。”
手腕微微發疼,她面上不顯,笑着同他打趣,“不過我近些時日也有想過,世子答應我的請求,假意與我交好,是不是因我當日沒有收下你的玉佩,拂了你的顏面?”
秦征皺眉,眼中竟一瞬顯出掙紮的神色來。
他仍不願松開她的手:“你把我當做這樣的人?”
洛久瑤彎着眉眼,輕巧道:“順口玩笑罷了,世子不願聽,我不提就是了。”
雖二人相談已與往日大相徑庭,你來我往中再無尖銳的話語,但目光交錯,其間卻是比長景殿初見時還要冰冷的隔閡。
秦征指節微松,執拗道:“洛久瑤,你沒有說實話對不對?你分明有怨我的。”
洛久瑤趁機掙了掙手,沒能掙脫開。
她想了一下,終于道:“若說怨倒也沒有,世子與我本便是兩條路上的人,我那日去世子府求你,也只是思量當時形勢後的選擇。”
“清臺寺一事,世子應下相助,我得了好處時亦做好了與世子以物易物的準備。我們之間從來都是各取所需的交易,世子沒有從我這裏得到想要的,自然沒有義務許諾或是履行什麽……我也從沒有奢望過世子會真心助我。”
她從未在乎過這些,即便那日在清臺寺,秦征騙了她,設計她,最終真的讓她命喪寺間,她也不會對他産生一絲一毫的失望。
或者說,她對秦征從來就沒什麽多餘的期望。
前世或今生,他們或許有過短暫的交集,而後又總會重歸陌路。
他們之間,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萍水相逢。
語罷,洛久瑤擡眼:“我對世子不會有怨,可若說恨……或許是有一點的。”
秦征對上她的眼,眸光微震,竟松了她的腕,退卻一步。
洛久瑤的聲音很輕,經帶暮春時節帶了暖意的晚風一染,甚至變得柔軟起來,可秦征卻覺那話語冷利至極,好似三九時節凝成的冰錐,直要将他的胸腔捅穿。
洛久瑤仰起臉來看他。
“是你将我與你之間的交談告知心思不軌的洛久琮,而他以此設計七皇兄……”
“秦征,你們将一個幹幹淨淨的無辜者牽扯進來,此事的罪魁禍首明明是我,可他卻要代我囚在知寒園,用餘生來受這樁望不到盡頭的罪罰。”
也要用此一生,來重蹈前世的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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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引之日,洛淮奉太後神位于長佑殿,神主奉安完畢,攜衆臣前往城西南門相送。
前往太安的路途遙遠,除卻一路護送的守衛侍從,洛淮還指了兩位宮侍随行。
洛久瑤心知,洛淮對她疑心未消,即使遠離燕京城,他也要在她身邊安置眼線監視,以保萬無一失。
因是護送太後棺椁,衆人皆着素衣,未免招搖,洛久瑤所穿素服亦與他們沒什麽兩樣。
馬車駛燕京。
風聲陣陣,她掀開車簾,在飄飄渺渺的輕紗中回望逐漸遠去的巍峨城池。
燕京城在她的視線中一寸寸消失,只剩周遭林木接天連日,翠綠翻卷,一眼望不到盡頭。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自昨日在壽安宮耳聞太後遺诏,到接旨後整裝上路,不過半日的時間。
送棺的隊伍行得緩慢,穿過山林,路徑村落,停停走走。
隊伍行進還算順利,洛久瑤成日裏除了看書便是睡覺,渴了自己找水喝,餓了自己找飯吃,一句多餘的閑話也沒有。
第四日,馬車路經村落,彼時正是日薄西山,便在村落外的官驿停了下來。
驿站不遠處是臨水的岸,夕陽正好,山川夕照盡落在河中,山水一色,粼粼動蕩。
淡金的光影落在手中書卷上,洛久瑤朝遠望一望,放下書,走去河邊看夕陽。
守衛留下安置棺椁,一宮侍在後跟着她。
傍晚,村落中燃起炊煙,水畔只偶有貪玩未歸的孩童。
泥土濕軟,洛久瑤一路走去,腳步也深深淺淺。
守陵三年的苦于她而言算不得什麽,但三年太久,她不敢賭其中變數,前些時日沈林因北地的消息頻頻面聖,她不能苦守在一方囚牢裏坐以待斃。
她總要尋到機會離開。
走出很遠,跟在身後的宮侍終于輕聲提醒。
“殿下,天色已晚,我們走得又太遠,該回去了。”
洛久瑤停下腳步,回望那人。
這裏距離驿站已很遠了,若她能在此逃脫……
她緩緩撫上手臂,觸及袖中短刀。
晃眼的刃光驟然閃過,宮侍倒落在地,連呼救的聲音也沒來得及發出。
洛久瑤還未看清來者何人,長刀劃過,人影手持劍鞘自後架上的脖頸。
“別動,随我走。”
洛久瑤倏然一驚,毫不猶豫地抽出短刀向身後刺去。
一擊落空,劍鞘挪開,人影退開,邊道:“姑娘,手下留情!”
洛久瑤回過頭去,看見一張熟悉的臉。
程驚鴻抱着長刀,正大咧咧地朝她笑。
洛久瑤朝他行了個禮:“程大人。”
“姑娘的刀好快啊。”
程驚鴻兀自感嘆,走去拎起地上的宮侍,問她,“怎麽只你們二人出來了,九殿下呢?”
洛久瑤眉頭微跳,一時沒能應答。
她上前,發現宮侍只是被擊了後頸,一時昏迷過去。
見她不答,程驚鴻又自顧自地說道:“還好你們來這兒,我蹲了一整日,終于尋到機會。”
洛久瑤明白過來:“沈……哥哥請大人相助?”
程驚鴻點頭:“是啊,姑娘随我來。”
他帶着洛久瑤離開水畔,穿行過一段林間路。
“你不知,前些時日我督查夜巡,前日才得休沐,沈林那王八蛋不知怎地突然趕回燕京來找我。昨日,二更天時,他不分青紅皂白到我府中叫醒我,朝我手中塞了缰繩,拍馬便走。”
程驚鴻走在前方引路,一路上話不曾停。
“我都不知他要做什麽,這厮便帶我快馬趕了半宿的路,路遇客棧時我本想歇上一會兒,他倒好,直叫掌櫃沏了壺茶水給我醒神。”
“還好你們的速度不快,四日的路程,我們只趕了一整日便到了。”
洛久瑤聽着他語氣輕快地說起這些,多日愁念散去大半。
她問:“大人是說,沈哥哥近些日子都不在燕京?”
“啊!”
程驚鴻一拍腦門,“我忘了,他領旨去北地時,你已随隊伍離開了。”
洛久瑤一驚:“北地?”
程驚鴻道:“是啊,好像是北地出了樁案子,剛巧他對那裏熟悉,聖上便下旨,命他去查。”
洛久瑤又問:“大人這樣帶我離開,是想出什麽替換我的好法子?”
“你倒是能同沈林想到一處。”
程驚鴻又道,“我本以為用什麽刺殺假死的法子将你帶出來,誰知他尋來了幾人做替,直接換了……”
說到此,程驚鴻倏然頓了言語。
半程沉默,程驚鴻再未開口,不知在想些什麽。
二人走出林子,遠處停着輛馬車,少年立在馬車旁,手中燈盞飄飄蕩蕩。
洛久瑤望着浮動的燈影,腳步反而慢下來。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沈林提着燈,緩緩走近她。
他望見她眼中有水光閃爍,心髒便好似皺縮着疼,她近些時日很辛苦,他卻沒能陪在她身邊。
“阿瑤。”
他想問些什麽,該問些什麽,張張口,喚了聲她的名字。
洛久瑤仰起臉,朝他彎了彎眉眼:“許久不見了,沈林。”
自方才沉默後,程驚鴻始終面色嚴肅。
他一改往日愛打趣的性子,道:“你們還不走?”
沈林點頭:“我們這便要走了,此番還要多謝你。”
洛久瑤亦朝他道謝,轉身走向馬車。
可還未及洛久瑤走上馬車,眼前倏然一道白刃晃過。
程驚鴻的刀很快,三尺之內出手,幾乎讓人看不清晃過的刀影。
刀脊帶出的冷風将車門撞合,洛久瑤下意識擡手去擋,瞬息之間,沈林抽出長劍,接住了他的刀。
“程驚鴻!”
他手腕翻轉,架住程驚鴻手中刀,目光卻落在洛久瑤劃傷的手背上。
沈林冷聲道:“程驚鴻,你這是做什麽?”
程驚鴻與他僵持,持刀的手絲毫沒有收回的意思。
“果然,還是說服不了自己就這樣放了你們。”
他瞥一眼洛久瑤,開口。
“許瑤姑娘,當日茶閣初見,姑娘曾說自己在宮內當差,本是韶溪人氏,可姑娘當真去過韶溪麽?依臣所見,怕不是生在皇城中,只于書冊上見過,信口用來罷?”
“自沈林打算偷梁換柱時我便想,調換宮侍而已,太安這樣遠,皇城中的宮女侍從這樣多,死在路上一個兩個也不會引人注意,何必大費周章尋整隊人馬來換?”
“除非要換的人不是宮侍這樣簡單……”
程驚鴻說着說着,竟笑出聲來。
“九殿下,臣說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