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西清園久無人居, 即使已經提早遣宮人收拾整潔,日常所用的物件卻仍不完備。
洛久瑤環顧四下,又在屋內尋了一圈, 除卻案上燃着的那截燭火,最終也沒能尋到旁的蠟燭。
案上的燭火只能照亮方寸,桌案與床榻的距離又的确有些遠,洛久瑤端了案上的燭臺走去, 放在床畔稍低些的小桌上。
“阿瑤。”
可她還未放下燭臺,耳畔落了一聲輕喚。
洛久瑤持燭臺的手一顫,本該放在案上的燭臺傾斜,跌落到地上。
唯一的光亮跌碎了,連滾落的火星也消散,屋室陷入昏暗。
索性今夜月色正好,洛久瑤借着窗紙透出的光亮去尋跌落在地的蠟燭與燭臺,正彎身,手腕卻倏然一緊。
不似平日,沈林的掌心很燙, 隔着一層衣袖的溫度傳入,覆在她腕間, 連同她不經意觸及到的那枚玉扣也是溫熱的。
“沈林?”
洛久瑤察覺到他手臂的顫抖, 輕聲喚他。
沈林卻只是固執地捉住她的手腕,不許她離開, 不許她退後。
“阿瑤。”
月光清明,斜照入戶, 落入少年的眼眸中。
他仰首看着她, 眼睫輕顫,眸光微微閃爍。
像是噙着一捧滄山的雨。
“阿瑤。”
咫尺之間, 洛久瑤聽到他又念了念她的名字,柔軟而鄭重。
“不要走。”
他說。
“你問我受家法是不是因參與了你的事,問我為什麽明明什麽都清楚,卻……”
“你所說不錯,無論是我受家法的緣由,還是……”
“阿瑤,我喜歡你,我企圖涉足有關于你的一切,是因為我想接近你,而我竭盡所能地靠近你,都是因我心有妄念,別有所圖。”
晚風胡亂吹拂着庭中花葉的枝條,洛久瑤睫羽微抖。
她緩慢地動一動手腕,自他的手中退出些,又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裏。
花影掩住三分月色,沈林再次牽緊她。
“阿瑤,是我不好,是我心存貪念卻怯懦踯躅,這副沉疴難愈的身軀本不該靠近你……可你太好。”
“你太好,我見到你,便只能靠近你。”
逆着月光,洛久瑤有些慶幸,沈林看不清楚她此刻神色。
她的眼眶發酸,有些疼,卻不敢眨眼,生怕稍動一動就會有淚滾落下來。
她擡手,指腹懸停在他的眉端,而後輕觸上去。
淺白的月色下,她撫過他凸起的眉骨,翕動的睫羽,指腹順着他的鼻梁滑下,小心翼翼捧了捧他的臉頰。
很燙,不僅是臉頰,熱意一路燒至他的耳後與頸側,像是蔓延的火。
指尖一片滾燙,她觸到他躍動的脈搏。
是真的。
再也不會是夢了。
沈林沒有躲開,他甚至沒有動,只是呼吸微顫着,任她一寸寸将他的眉眼輪廓描遍。
微涼的濕意砸在指尖,灼得他心口一瞬發燙,他擡手去拭她的眼淚,卻猝不及防地,接住了她的下墜。
月影搖曳,星芒沉浮。
她的身體好輕,隔着一層素衣,她纖薄的肩骨硌在他的掌心,硌得他心髒發疼。
洛久瑤環住眼前人的頸,指尖繞着他垂下的長發,下颌輕輕倚在他的頸側。
“沈林。”
她的聲音很輕,染着潮濕的水汽,像是籠着雨霧的春夜。
她說:“我很想你。”
“再牽我緊一些吧……”
“不要離開我了。”
—
屋室昏暗,萬籁無聲。
洛久瑤捧着斷裂的燭,去摸它斷處尚牽連在一起的燭芯。
露出的燭芯太短,久久理不出,沈林自後接過。
“不用照明也沒關系。”
他說,“這樣就好,左右臣也不是真心請殿下燃燈。”
洛久瑤下颌枕靠着他的肩,去戳他的手臂。
“疼嗎?”
她動作很輕,撚着他的衣袖,問道,“禦醫給你的藥,你是不是還沒有用?”
手臂微癢,小貓兒撓似的,沈林放下斷燭:“算不得疼,晨時用過周先生的藥,眼下不便再疊新藥。”
他牽住洛久瑤作亂的手指,指節微曲,輕易與她的交纏在一起。
“西清園沒了燈燭照明,夜裏太黑,殿下再陪臣坐一會兒罷?”
更疏漏漸長,如沈林所言,夜的确深了,屋室亦愈發昏暗。
無邊長夜,洛久瑤輕輕靠着身側少年的肩,聽着他若潮水般起落不休的心跳聲,覺得這樣就很好。
不管長夜何時盡,她始終牽着他的手就好。
—
喪禮三十六日方止,北地自傳回大捷消息後,一月之間來往軍報不斷,雖未傳出行軍不利的消息,但每每傳回軍報,洛淮總要傳召沈林。
朝中事務繁多,喪禮之餘,洛久瑤極少能見到沈林,偶有遇見,也是在其前往禦書房路上。
青天白日耳目頗多,二人總在迎祉門的轉角相遇,照面匆匆,只淺淺行禮,互問一聲平安。
無需再為太後抄經,在壽安宮續香守靈餘下的時間,洛久瑤開始查找翻閱宮中于過往宴席祭典的記錄,卻始終沒能找到關于三年前的絲毫記載。
那場賜宴自卷宗上抹去了,幹幹淨淨,不留丁點兒痕跡。
關于那場賜宴的信息雖是一片空白,但于賜宴的二月前,卷宗上有所記,南疆一小國使臣來訪,獻禮納貢,送來許多珍稀花木與藥植。
洛久瑤細細思量,前世她輔佐洛璇之時,似也見過貢品中的花植草木,洛璇曾拿給她,說其中花植可取花蕊入藥,藥效是中原任何草藥都難以企及的烈,只是彼時她事務纏身,只草草看一眼便将那些貢品抛諸腦後。
此宴雖與洛淮賜沈家的宴相隔兩月,思及洛璇曾說過的藥植,洛久瑤對其此記載格外留意起來。
梓宮發引的前一夜,衆臣子命婦照例着素服入宮行禮致祭。
洛久瑤與衆皇子着衰服跪在堂中,低聲念禱。
最後一日的致祭到了尾聲,念禱畢,衆人跪拜,跟在太後身邊多年的劉姑姑卻忽而走入堂中,請見皇帝。
劉姑姑穿過衆人,屈膝跪地,恭敬向洛淮行禮,而後奉上太後遺诏。
大庭之下,洛淮準了劉姑姑與衆人前宣讀太後遺诏。
遺诏內書有感念皇天後土之言,亦有祈佑熙國平順安寧之願,直到最後,列在最末的,是兩道不允人違背的诏命:
一為此生身在燕京,卻半生思及故鄉太安,請皇帝于宗廟敬奉牌位之餘,将她的屍骨送回太安安葬。
二為祖孫和樂難舍親緣,指明要洛久瑤随行太安,為其守陵三年。
遺诏宣讀畢,殿內人的目光盡數落在洛久瑤身上。
洛久瑤垂眼,不去看衆人面上皆是何種神色,平靜地上前接旨謝恩。
即使于清臺寺平安生還,即使親手将短刀捅到人的脖子裏去,洛久瑤也不得不承認,太後心思缜密思慮深遠,是她前世今生皆不能及。
熙國喪禮的規制雖繁瑣,但于喪禮後行吉事的要求并不嚴苛。家中親長亡故無需守孝三年,只等喪期百日後便可行嫁娶之禮。
但太後用一道難舍親緣的遺诏命她随行太安,于太安守陵三年,暫斷了與秦家的聯姻,各方勢力制衡的緣故,洛淮不會一朝削去何家,此舉無疑是一道暫保何家的緩兵之計。
她提早寫好這道遺诏,将它交給劉姑姑,就好像去往清臺寺前便猜到自己的結局一般。
—
因有太後遺诏,喪禮第三十六日,洛久瑤沒有留在壽安宮守夜續香。
洛淮準她回宮整理衣物行囊,以便第二日晨時與太後的棺椁一同上路,前往太安。
太安路遠,帶着一方棺椁,去程至少也要半年之久。眼下已是五月,燕京将要入夏,半年後,又是一年冬。
洛久瑤思量着,邊将冬日裏的裙襖鬥篷都翻了出來。
桃夭與她一同整理着,她疊好洛久瑤遞來的衣裳,一件件放在行囊裏,看着愈發摞高的行裝,不知覺間紅了眼眶。
洛久瑤察覺到身側起伏不定的呼吸,轉眼,見桃夭的眼淚已在眼圈裏打轉。
十幾歲的姑娘,正生在最重情的年歲。
洛久瑤擡手去拭桃夭眼角的淚,安慰道:“等我離開後,皇嫂會接你到東宮去,我已知會她替我好生照看你,我若……等我回來後,再接你回宮。”
她意在安慰,桃夭的神色卻更加難過。
“殿下,奴婢不是擔心自己。”
眼淚連成串地滾下來,桃夭輕聲道,“太安路遠,您身邊沒有能照應的人,又失去了庇佑……殿下便去同聖上求個情,帶上奴婢,也好讓奴婢路上照顧你……”
“傻姑娘,守陵過的可不是什麽好日子,連餐飯都清湯寡水,此一去短則四五年,你陪我去熬它做什麽?”
洛久瑤點她的鼻梁,“況且我還有件事需交由你在京中照應,你且替我留意着關于知寒園的消息,若有什麽異樣,去信到太安告知我。”
桃夭哭得更兇了。
殿內的姑娘正哭着,洛久瑤輕聲慢語地哄,殿外傳來一聲通傳。
未到發引之日,喪禮還不算結束,那人也未曾換下身上素衣。
洛久瑤才走入殿內,便見他緩緩轉過身來,朝她行了禮。
“九殿下。”
“秦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