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朱真人在“自己”的死亡現場待了好一會兒才走。
他全程目睹了易白的謀劃過程,甚至從易白這裏不小心了解到了一點穎川王的政事機密。
一百歲以後,楊朱真人就看破政治紛争了,決定再也不要摻合到人家的政治鬥争裏去。
對,楊朱真人一百來歲的時候加入過一次政治鬥争,一對親兄弟争皇位,楊朱真人站的這邊是弟弟,對面是哥哥。兩兄弟争着争着,哥哥就被搞死了。然後楊朱真人輔佐的那位皇子就抱着被自己搞死的親哥哥哭,哭着哭着就目露兇光,想搞死他們這些出主意的人給自己哥哥陪葬。
楊朱真人:“……”
得。你們兄弟開心就好,最好死後躺一個棺材。
或許是因為那一次的陰影太大,後來楊朱真人遇見姬家那對兄友弟恭的親兄弟時,都有點PTSD。
“王爺多疑,若是你實在經不住拷打,就把牙齒裏的毒包咬破,立刻斃命。”良娣易白垂着眼睛叮囑道:“王爺在中洲無法順利開拓勢力,和衮州那個隐生道脫不了幹系。這種毒包是隐生道中常用的一種,到時候王爺就會認為你是張蒼派來的。”
“反正王爺和那個衮州張蒼早就是死敵,最近在中洲的人馬還被那個張蒼絞殺了不少……王爺最近夜不歸宿不就是在忙這件事,張蒼最近頻繁地找他麻煩。”易白說:“這樣你至少死了個痛快,不是嗎?”
跪在地上的男人連連磕頭,口中答應着。
“到時候王爺就會推測是張蒼故意派人來惡心他,我和王爺主動認錯,說是我識人不清才害了桢姐姐,王爺不會怪我的。”易白揮手讓人把曾函押下去,繼續對貼身婢女說。
楊朱真人聽完這一茬,隐約覺得有點不太對勁,他覺得張蒼應該是發現了軒轅昂設計擄走易桢的事情,但是沒能進一步發現易桢和自己換了身份。
也就是說,張蒼要和軒轅昂易白狗咬狗了。
【楊朱真人:小易,我們好機智】
因為昨天晚上被驚雷驟雨吵醒,易桢第二天精神狀況不太好,她沏了壺茶喝,決定待在室內背術法口訣。
外面濕漉漉的,積着水,林子裏的落葉和泥土堆積,一踩一個腳印,也确實沒辦法出去練劍。不過好在外面陽光明媚的,估計積水也積不了多久。
中午又是李巘道長帶了飯上來,海米炖冬瓜、幹炸小黃魚,還有小白菜湯。
“你有什麽喜歡吃的水果嗎?”李巘道長問。
易桢依舊戴着帷帽,想了想,說:“都可以,我不挑食的。”
主要是她不清楚洛梁城産哪些水果,她要是随口說個本地不産的水果,萬一這位原書男二跑上幾千裏給她找水果呢。
不好。造孽。
虐文的男二都是些小天使。
“我今日去拜見了縣學的熊大人。”李巘說:“他答應讓我們去查洛梁二十九年前的縣志,你今日方便出門嗎?或者我一個人去也可以。”
易桢連忙答應:“我去我去!我現在就可以去!”解決了無間蠱的事情,她立刻就跑,絕不在道長眼前晃悠。
于是他們當日下午就出門了,臨走之前,易桢還專門發消息給楊朱真人,提醒他小心易白往他頭上安奸夫。
這是易桢第一次真正生活在一座古時候的城池裏。
以前在姬家,雖然也去過博白山,但是身邊永遠跟着十幾個奴仆,總感覺隔着一層什麽。
“洛梁城是北戎邊境最大的城市。”李巘介紹道:“城裏一道洛水,東水關到西水關,足有十裏。”
易桢好奇地隔着帷帽四處張望,問道:“不是說城裏在鬧袖引小僧嗎?怎麽這麽多人、這麽繁華啊?”
李巘說:“袖引小僧都是晚上出現,而且來的又不頻繁,還不害人,造成的影響不大。更何況這種古城的人早就習慣這些神神鬼鬼的了。”
洛梁城裏很多茶館,檔次差別很大,最常見的茶鋪就是街角擺幾張桌子,懸着盞燈籠,插着幾朵時鮮花朵,爐子上專門烹着上好的雨水。
“我們回來的時候可以去喝茶。”大約她好奇的目光太明顯了,李巘主動提議道:“縣學的熊大人也很愛喝茶,我們順便請他去,算還了這個人情。”
易桢點頭。
縣志放在縣學裏,縣學旁邊恰好就是……煙柳一條街。
對,你想的那個煙柳一條街。
洛水正從街中穿過去,洛水這邊是肅穆的學堂,那邊就是十六樓官妓,書生與花魁的故事便這麽一折一折地唱了下去。
但那都是晚上的事情。易桢和李巘道長來到縣學門前的時候,太陽還盛着,對岸的那些住家女郎都緊閉着門,湘簾全放着。
李巘去敲門的時候,易桢站在他身後看着他。
縣學前栽種的樹把影子投射到縣學的白牆上,青瓦白牆,盛放着明晃晃的日光,有舒服的微風吹過。
很簡單的日子。
要是當初原書女主和道長走了,可能一輩子過的就是這種簡單又快樂的日子了吧。有空的時候和郎君去喝喝茶,晚上和郎君去路邊把那些纏着人玩耍的妖異勸返幽冥。
熊大人胖胖的,有将軍肚,系了一根嶄新的腰帶,笑眯眯的很好說話,不僅親自帶他們去找那一年的縣志,還給他們介紹具體情況。
“我是土生土長的洛梁人,”熊大人說:“三十年前也有七八歲了,還記得些事。”
“那一年是上元積年1802年,城裏鬧黑眚。”熊大人說:“死了許多人,還是後來請了一位游方術士才壓下去的。”
“鬧黑眚鬧得很厲害,死了許多人。”李巘簡單地重複了一下這句話,疑問道:“一般而言,黑眚到了能夠随意捕獵生靈的地步,已經是樓房大小了,可是縣志裏不是這麽寫的,只說黑眚和人差不多形狀。”
熊大人說:“記載是沒問題的。我雖然沒有見過黑眚,但是聽見過的人說,确實形狀不大。”
易桢已經開始快速閱讀縣志了。
她速讀能力很不錯,因為小時候家旁邊的租書店是按小時計費的。
縣志說,當時洛梁的父母官,是一個武将,名字叫做關采。
這個關采呢,來歷很是不凡,祖上是朝陽公主的驸馬關榮。因為朝陽公主無法誕下後代,所以抱養了關榮驸馬的弟弟的一個孩子,關采就是這個被抱養的孩子的後裔。
朝陽公主的驸馬關榮,在洛水河畔搞出來過一個“洛水之敗”,後來失了聖寵,關家就漸漸敗落了。所以這位武将關采為了一雪前恥,在洛梁當父母官的時候,非常盡職盡責、清廉正直,大家都說他是個好官。
縣志上說,關采雖然年紀不大,但是非常老成,行事風格細致。
據說關采母親懷孕的時候,夢見仙人給家裏送了一塊“乾坤正氣”匾,關家的人都認為關采要位極人臣。
關采年輕的時候去考武舉,路上遇見一夥強人要侮辱一個姑娘,于是他一個人打一群,讓那姑娘快跑。姑娘跑了之後,這夥強人拿着棍子圍毆關采,把關采打得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看着都沒氣了。
旁邊破廟裏兩個和尚見強人把關采丢在地上走了,才敢跑出來幫他收屍,說關家小子做的是好事,不能讓他曝屍荒野。可是兩個和尚面黃肌瘦的,根本搬不動關采,于是把破廟裏唯一完好的那塊“乾坤正氣”匾給拆下來,把關采放在匾上,一前一後給擡回了關家。
關采後來給大夫救回來了,得知此時,有些哭笑不得,方知母親的夢是應在了這上面。
總之,上元積年1802年,洛梁的父母官關采,是個好人。
“關采關大人啊?”熊大人繼續介紹:“他是個好人,可惜老天不長眼,他家裏都絕戶了。”
“什麽?”
“十幾年前,北幽昭王在的時候,不是和咱們北戎打仗嘛。關将軍奉命守城,不過後來洛梁城還是破了,他一家都死在了戰亂中。”熊大人唏噓道:“多好的父母官,可惜了。”
易桢手上的縣志還停在“關采大人娶妻生子來洛梁城就任”的那一頁上。
易桢是出生在上元積年1804年的。
楊朱真人說,他被易桢的母親救,是在二十九年前,也就是上元積年1802年。
換句話說,易桢的母親和鲛人做完交易之後,橫渡了波瀾海,于上元積年1802年來到了北戎洛梁城。這一年,洛梁城的父母官是關采,城中在鬧黑眚,梁存梁大哥的妻子病得快死了。
兩年之後,易桢的母親就來到了北幽的河內,嫁給了易老爺,并且生下了易桢。
聯系楊朱真人提到的神奇的解除蠱毒的能力,基本可以确定,易桢的母親來自南嶺。
若是她來自中洲,她就會先到達北幽。
“李道長說那一年城中鬧的黑眚與常理不合,說不定是因為什麽稀奇蠱毒引起的變異。”熊大人雖然有一個很大的将軍肚,看着和油膩中年似的,但是博古通今,對史書典故信手拈來:“上元積年1801年,南嶺內亂,三聖女隕落,有許多南嶺的姑娘往外逃。這些厲害娘們各個一手絕活,蠱咒毒蛇信手拈來。”
“熊大人覺得那一年的黑眚和南嶺有關?”易桢問。
熊大人連忙擺手:“這倒沒有,畢竟我們洛梁離南嶺隔着老遠,只是一個不太靠譜的猜測。”
“南嶺的人要往外逃,離得最近的是北幽最西邊的城市彰臨,然後是海上孤島陽城……萬裏迢迢跑到洛梁來,是不太可能。”李巘說。
“對啊,據說陽城四季如春,那樣的好地方不去,來我們天天下雪日日刮風的洛梁做什麽。”熊大人憨笑着。
但易桢總覺得這或許是條線索,于是她把這些時間線都整理到一張紙上去了。
因為上元積年1802年發生了許多不好的事情,縣志關于這一年的記載很厚,就算有熊大人幫忙,他們也還是硬生生地整理到了夜幕降臨。
于是他們就愉快地一起去下館子了。
等上菜的時候,熊大人遇見了個熟人,就說去熟人那桌打個招呼,留下李巘和易桢兩個人坐在一起面面相觑。
“我們來玩個游戲嗎。”在忍受了整整六分鐘的沉默酷刑之後,易桢終于忍不住了,主動挑起話題:“很簡單的。”
鋼鐵直男李巘道長其實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在死一樣的沉默中待了六分多鐘,他一直在心裏默默地理那一年的具體時間線。
但是他還是接住了易桢的話題:“好啊。”
易桢:“很簡單的,你只需要複述我的話就可以了。比如:月亮是白色的。”
李巘:“月亮是白色的。”
“月亮是藍色的。”
“月亮是藍色的。”
“月亮是綠色的。”
“月亮是綠色的。”
易桢微微笑了一下,說:“月亮是什麽顏色的?”
李巘不假思索:“月亮是白色的。”
易桢已經笑出來了:“你輸了。”
李巘有點莫名其妙:“月亮不是白色的嗎?”
看他那個茫然的樣子,要是有彈幕從臉上飛過去,那彈幕寫的就是:“今天就算你當場答應嫁給我,月亮也必須是白色的!”
易桢正要解釋,就見熊大人和一個陌生的男子走了進來。
“這是我們城主,申大人。”縣學熊大人興高采烈地向他們介紹。
“在下申時,久仰李道長大名。”申時年紀很輕,禮貌得很:“冒昧來訪,還望見諒。”
楊朱真人正沖刺在吃瓜第一線。
感想:肖想小易的男人真多。
軒轅昂拷打那個曾函之前,還先上了懷柔政策:“我們北戎男兒,血液裏流淌的是烈酒,與風霜晨露為伴,偶爾與狼共舞,最瞧不起的就是撒謊,你告訴我到底是誰讓你來的,我讓你死的痛快!”
蹲在一邊看戲的楊朱真人:我們嶺右人,血液裏流淌的是螺蛳粉,偶爾和螺蛳共舞。
曾函表示自己就是易桢的奸夫,殺她是因為她現在嫁入王府變鳳凰、背叛了自己。
一個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告訴父母親朋,執意求死給父母留下一筆錢的人,也不能說他軟弱。
良娣易白在一邊嗚嗚地哭:“不是的,桢姐姐不是那種人!他說謊!桢姐姐是為了保護我而被殺的!”
軒轅昂摸了摸她的頭:“不是你的錯,你去歇着吧。”
良娣易白搖着頭,繼續哭,她知道自己哭起來好看,因此經常哭得梨花帶雨,以讨夫郎憐惜:“是我做錯了事,我不該給姐姐找她的故人,是我害了姐姐,姐姐為我好,我卻害了她嗚嗚嗚,我要留在這裏,看着殺害姐姐的人死了才安心……”
軒轅昂安撫她:“你是好心,你姐姐知道的。”
穎川王軒轅昂的臉色其實已經很不對勁了,平常良娣向他撒嬌他都要把人抱在腿上好好哄上許久的,現在只是簡單地說了兩句安撫的話。
他實在是自顧不暇。
他的心髒很痛,一抽一抽的,抽痛過後就是一波一波的鈍痛;偏偏他的理智還在反對這種疼痛,認為這種疼痛是不健康的、錯誤的。
死的只是個替身而已,為什麽他會這麽難過?
他控制不住想往那個下手殺了阿桢的人身上用刑,他至少要這個人再活二十天,再活二十天來嘗遍酷刑。
是他岌岌可危的理智告訴他:查這件事,徹查,這事背後一定還有幕後主使。
是有人摸準了良娣易白那麽善良,故意卡着時間點把這個曾函送上來的。是有人在利用良娣易白的善良和好說話,蓄意想殺害瑤瑤和阿桢!
一定是他的某個仇敵,蟄伏在暗中,想趁他悲痛欲絕,給他致命一擊!
當初北幽的先帝昭王,就是連續死了幾個兒子和最愛的寵妃,悲痛欲絕,才連出昏招,給了北戎騎兵一點喘息的機會,不然北戎早就亡國了。
軒轅昂看了曾函一眼:“既然不願說,那就拖下去上刑吧。”
誰知他的侍衛剛碰到曾函,他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侍衛檢查了一下曾函的屍體,禀報道:“是服毒。”
軒轅昂只覺得腦子一下子炸開了,聲音充滿了不耐煩和憤怒,甚至五官都有些扭曲:“怎麽回事?搜刺客的身防止他自殺都不會了?下去領鞭刑!!”
侍衛分辨道:“是良娣這邊的侍衛拿下他的,我們要接管,良娣不讓……”
軒轅昂憤怒地打斷他:“閉嘴!就會找借口!再多說一句就多領一百鞭!”
他氣得怒發沖冠,下去給了曾函的屍體幾腳,尤不解恨,沉着聲音吩咐道:“快讓人查他用的什麽毒,毒又是從哪來的?查出來了我要扒了他的皮!他家裏還有什麽人?父母妻兒有嗎?叫人帶過來,一起扒了皮給我砌到城門底下去!”
良娣易白早就預料到現在這一步,也不說話,眼淚汪汪,自顧自地哭。她哭得太熟練了,眼淚可以嚴密地遮擋她的一切情緒。
“回王爺,是衮州的醉清歡,恐怕是那一位……”大夫很快出了結果,禀報道。
良娣易白立刻附和:“是衮州張蒼!就是他當初讓桢姐姐來刺殺夫君你的!現在他發現桢姐姐嫁給夫君您之後,肯定認為桢姐姐背叛他了!”
她的嗓子其實很尖銳,但是因為帶着哭腔,顯得可憐巴巴的,再加上長得好看,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摸摸她的頭、安慰她。
但是顯然衮州那位不吃這一套。
良娣易白的話音剛落,就有個涼飕飕的聲音從窗戶邊上傳來:“哦?我做的?我怎麽不知道?良娣您自己賊喊捉賊很開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