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夙和蘇願家,浴室,啜泣聲回響在整個屋子裏。
“不行了,”陳法醫搖着頭在浴缸邊站起了身,“初步推測,至少已經去世了七十二小時以上。”從口罩上方露出的雙眼中,寫滿了遺憾,“無論是家門還是浴室門,都是從內部反鎖的。自殺,”指着屍體泡在浴缸中,染紅了整缸水的右手,又指了指掉在屍體左手邊的水果刀,“割腕自殺的可能性極大。”
“都怪我這幾天留宿研究所沒有回家,我要是回來了的話……我以為她在好轉的,她明明……明明都主動去看醫生了……”房間內的啜泣聲越來越大,在大到旁人無法忍受的時候,帶着發出聲音的主人一起沖出了建築。那是蘇願的姐姐,蘇夙。
盧苓韻目送着她的離開,在眉頭上畫出了個11。
“至于你收到的郵件,”陳法醫又看着盧苓韻說,“應該是她在割腕後編輯發送的。”說着,從地上撿起沾有幾滴血的手機,放進了證物袋。
“割腕後發送的。”盧苓韻機械式的重複着這幾個字。
“苓……”
“止。”盧苓韻的動作使得世界卡在了董碩話說一半的時間點上。
世界靜止後,盧苓韻卻沒有動彈,而是久久地盯着自己右手食指上的劃傷,盯着上面冒出的蕭血珠,失神了。
七十二小時前自殺的,七十二小時前發的郵件。自己既沒能阻止自殺,也沒有看見郵件……
眉心不受控制地跳動了起來,她伸手摁住了。深吸一口氣,她搖着下嘴唇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前,蹲在了屍體旁,就像十幾天前圖書館樓下的那個下午一樣,在靜界中看着蘇願這毫無生氣的面孔,以及這因為世界靜止、沒有空氣流動而發不出味道的血河。
但是,這次終究和十幾天前是不一樣的,因為,她已經認識了她。有了相識,就有了情感,有了情感,就有了牽挂。
她怎麽又自殺了呢?怎麽會……
盧苓韻将血滴還沒幹的食指放在了屍體面前,卻沒能碰上屍體的臉頰。因為,她不能碰,她不能影響查案。而且她碰了也沒用,因為死亡後七十二小時,早就超過了她的能力範圍,哪怕是先歸識再回溯,兩天也已經是極限。
除非……
盧苓韻的眼皮又跳了一下,可她最終還是收回了手,并将那只手一拳砸在了牆上。
接着,她深吸一口氣,回到了世界靜止前所站的位置,絲毫不差地擺回了原本的動作,輕輕說了聲:“解。”
世界恢複運轉。
“……韻,你沒事吧?”董碩接回了剛才的話。
盧苓韻搖了搖頭。
“董隊!”身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董碩剛轉過頭,他的手機就響了。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後向着剛剛叫他的警員做了個手勢,選擇了先接通了電話。
“董隊,”電話那頭的,是曾?捶跡?“研究中心這邊我們已經初步調查完了。他們的确有那個藥品,也的确有設備和技術進行藥物加工,冷庫甚至還存着幾份用于研究的加工好了的藥。而能夠接觸到這些的,包括實習生在內,一共有三十二人,我已經将名單發在了系統裏。”
“藥物的購入和使用記錄,我也一起查了,沒發現任何問題,當然不排除犯人動過手腳的可能性。研究中心的監控視頻中,目前也沒發現什麽值得注意的東西。只是有一點,中心的副負責人蘇夙有一個妹妹,聽說因為她妹妹患有精神疾病,她不放心妹妹一個人在家,經常将妹妹帶到研究中心裏來。所以,她妹妹應該算是唯一一個沒有任何背景,卻能夠接觸到藥品的人。”
“蘇夙的……妹妹?”董碩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了眼前的屍體上,“叫蘇願嗎?”
“是的。”
巧合?董碩像盧苓韻投去了詢問的目光,就好像清楚着盧苓韻能夠聽見電話裏的內容,又能讀懂他的心一樣。
盧苓韻還真的回應了。她慢慢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不知道是在回答前後兩個問題,還是在糾結其中的某一個。
“她妹妹怎麽了嗎?”董碩問曾?捶肌?
“有人說,三天前,在醫院走廊裏聽到了蘇夙和蘇願兩人的吵架聲。蘇夙當時好像很生氣,兩人吵架時好像也提到了那個藥。在那之後,蘇夙就沒再把妹妹帶來研究中心了,破例地讓她一個人留在家。”
“……嗯,知道了。”董碩挂斷了電話,又向着剛才的警員點了點頭,等着他再扔出個什麽爆炸性新聞。
“董隊,我們在她的床墊下面找到了這個。”警員将一個黃色筆記本遞給了董碩。
董碩戴着手套随便翻開一頁,就看見了“程旭原”三個刺眼的手寫大字,以及後面跟着的他的SOLO用戶名與個人信息。
――――――
一個小時後,衆人再次聚集在了特偵隊的會議室內。
“三天前聽到的吵架聲,蘇願手機上的SOLO賬號密碼,床墊下的屬于她的筆跡的販毒對象清單,她電腦裏的傳單設計稿,三天前公園監控中出現在大榕樹下的她的身影,還有我們從回收站追回來的,印有她的指紋的1.5mL試管,試管殘留成分,與藥品相同。”說到這兒,董碩放下手中的平板,将目光投向了下面的衆人,“比鐵板釘釘還硬的證據,你們怎麽看。”
“太巧。”蔡馳率先搖了搖頭。
“一頭是謹慎到變态的作案風格,一頭卻又是自殺,太矛盾了。”曾?捶妓怠?
“雖然感性上無法相信,但理性上的事實就是這樣。”王警官說。
“有沒有可能是被栽贓嫁禍後殺害的?”佘銳提出,“比如說,她姐姐蘇夙?”
“從現場的情況來看,可能性微乎及微。”陳法醫打消了他的念頭,“而且,你們也确認了,蘇夙最近四天別說回家,連小區方圓三公裏內的區域都沒有踏進過,一直呆在實驗室。”
“那就是……她自願替姐姐頂罪?”佘銳又說。
“可能性是有的,”王警官說,“但需要證據。”
“苓韻,”董碩突然叫住了一直低着頭不知道在幹什麽的盧苓韻,“你怎麽認為?”
盧苓韻沒反應。
“小盧?”蔡馳伸手拍了她一下。
“嗯……”盧苓韻擡起了頭,臉上帶着些疲憊,“她的電腦裏的東西,組長你們都查了嗎?”
蔡馳點了點頭。
“有沒有看到《亂語》的手稿?”她問。
“《亂語》的手稿?有是有,但這和案件有什麽關系?”蔡馳問。
“我上一次和她聊天的時候,她提到過,鐘玉腦梗後,鐘玉的手稿都到了她那兒。而在那不就之後,她就出事了。”
“你是說,鐘玉并不是遭人怨恨而被下毒,而是因為手稿中寫了什麽?”董碩很快就跟上了思路。
“我不知道,只是覺得該查查。畢竟,鐘玉相關人的名字并沒有出現在名單上,這一點,除了鐘玉的病與毒無關,純屬巧合外,還可以有別的解釋。”盧苓韻回答。
“比如,寫名單的人故意漏了,為了掩蓋什麽。”董碩接道。
“嗯,雖然就算手稿裏有過什麽,現在也極有可能沒有了。”盧苓韻說。
“但就算不能恢複,只要能找到删除的操作記錄,也能說明些什麽。”蔡馳說,“我等會兒就去查。”
“但願吧。”盧苓韻垂下了目光。
“所以你更傾向于小佘所說的後者?她主動替姐姐頂罪?”董碩又問盧苓韻,“能說說理由嗎?是不是和郵件裏提到的‘故事’有關?”
這家夥依舊是這麽敏銳。盧苓韻快速瞄了董碩一眼後,将那個時間階梯的故事與蘇願的跳樓未遂講了。
“……”衆人的表情像是吃了沒熟的牛油果一樣別扭,只是不知道是在別扭盧苓韻那對待有自殺傾向的人詭異方式,還是在別扭那個故事本身。
“所以,她的郵件的意思是,”早就習慣了盧苓韻這張嘴的董碩,倒是很快就緩過了神來,甚至,心裏還因為盧苓韻除了他外也唬過別人而平衡了一些,“在案件之前,她希望故事是真的,因為故事讓她不得不努力地活着;而在案件之後,她卻希望故事是假的,因為她希望自己能夠順利地死去?”
“嗯,”盧苓韻點了點頭,“因為她的‘死’很重要,不僅僅是于她自己來說。而且,如果她真是買藥的犯人,她的自殺反倒說不通了。被警方盯上所以畏罪自殺?但自殺發生在三天前,那時候警方甚至都還沒意識到連環腦梗是個刑事案件。因為抑郁症而自殺?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那她犯罪的動機是什麽?拖着她眼中的惡人一起下地獄?如果是這樣,惡人還活着,她為什麽自己先去了?”
“而且,她作為一個沒有半點科學背景的人,就算是研究所的冰櫃裏有着那個藥随便給她拿,她要順利拿出、保存、銷售那些藥品,也遠遠比身為研究員的其他人要難度大的多。況且,她這自爆似的行為,與之前研究所被處理得毫無破綻的記錄,乃至作案時極為謹慎地避開網絡、避開監控等等,行事風格上都不符合。”
董碩點了下頭後,又問:“那你覺得,她為什麽會給你發郵件?為什麽是郵件?她沒有你別的聯系方式嗎?”
“沒有,我和她也就是三面之緣,沒有對方的聯系方式。”盧苓韻回答,“她應該是在知了的官網上找到我的,那裏留了兩個電話號碼一個郵箱,電話號碼她不知道哪個才是我,所以不敢嘗試,但郵箱卻恰好就是我的名字。至于她為什麽選擇了我……”
是啊,為什麽呢?她并不知道自己在警局工作的事,所以應該與“頂罪”的關系不大。難道就是因為那個……“唯一的朋友”嗎?
“或許,”盧苓韻深吸了一口氣,“她也在猶豫在後悔吧,希望我能夠第一時間看見郵件,像上次一樣……出現。”
只可惜她不知道,上一次的自己,也袖手旁觀了。
“她……”
“她既然選擇了郵箱,”董碩打斷了盧苓韻,可聲音卻很輕,“就應該是清楚人們并不會二十四小時查看郵件這一點的。”
盧苓韻知道,董碩這是在安慰她。
“好了,”董碩點到為止,話鋒一轉站了起來,“今天先到這,大夥也辛苦了,早些下班回去休息。至于這案子……”掃視了衆人一眼,“麻煩曾姐你和王哥一起,繼續查查研究中心那邊;屍檢、痕檢就拜托老陳你們了;那份名單的對號入座,還有蘇願電腦裏的東西,還要靠老蔡你們組;至于小佘,你明天和我去會會那個蘇夙。”
“是!”幾個從椅子上彈起後的異口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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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後,盧苓韻一個人失神地走在了馬路上。走着走着,她踢到了腳前的一個香蕉皮。她四下找着垃圾桶後,彎下了腰,可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直覺告訴她,她該先接電話。所以,她這麽做了。
“韻韻,”是彭莎的聲音,“就讓香蕉皮待在它原來的地方吧。”
“……為什麽?”
“因為,有時候,哪怕只是個不起眼的香蕉皮,也能起到颠覆整個世界的作用。”
“固定的參數必将帶去固定的結果,但反過來,再小的參數,哪怕只是一個香蕉皮,也能讓結果超出界限,對吧?”盧苓韻說。
電話那頭卻只是嘆了口氣後,什麽都沒有說就挂斷了。
久久地看着這已經有些黑了的香蕉皮,盧苓韻猶豫了很久很久,最終,沒有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