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苓韻眼中的世界是碎裂的,就像摔在地上的鏡子中所呈現的畫面一樣,靜止的畫面。她是強裝作沒事地挪出了顧湘,又是憑着感覺走出了購物中心,最後在腦袋裏那如同蜈蚣蠕動一般的劇痛中,晃晃悠悠地找了個能落腳的地方癱坐了下來的。
盡管室外的風很大,可鼻腔內那股酒味卻還是久久揮之不去。氣味刺激着胃液的倒流,一陣又一陣的惡心讓盧苓韻将臉憋得通紅。她又想起了那個滿口胡話醉醺醺的人,想起了那根皮帶,想起了皮帶落在身上的痛。
不知不覺間,她在花壇上蜷成一團,緊緊地抱住了自己。
不知過了多久,她眼前的景象才重新拼接在了一起。她踉跄的站起身,打算向公交車站的方向走去……可一只手卻将她拽回了花壇,而她剛才站的地方,則出現了一輛自行車。
“你喝酒了?”董碩的聲音耳邊出現,“臉都紅成西紅柿了,酒量差就別亂喝。”
“我沒喝。”盧苓韻伸手摁住了那隐隐作痛的額角。
“還沒喝,舌頭都打結着呢。”董碩一屁股坐在了盧苓韻身邊,“喏,薄荷糖,吃了會舒服些。”将糖果粗暴地塞進了盧苓韻的手裏。
“……你是賣糖的嗎?”或許是自己也想靠着轉移注意來緩解疼痛吧,盧苓韻雖然嘴裏毫不客氣地吐槽着,可手卻是乖乖地撥開了糖紙。含着糖,冰冰甜甜的感覺,頭痛似乎真的好些了,“謝謝。”她說。
“不謝。”董碩從盧苓韻手裏搶過了已經沒有糖果的糖紙,揉成一團,準确地投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又說,“不過你一個女孩子家,在外面還是不要亂喝酒比較好。”
盧苓韻揉着太陽穴,看了董碩一眼:“我沒喝酒。”斬釘截鐵。
“明明身上全是酒味,走路S型,臉還這麽紅。”
“酒味是沾上的,走路不穩是被熏的,臉紅是辣的。顧湘今天開業十周年慶典,老板把親朋員工全叫上包場請了一頓客,打算讓大家吃個喝個痛快。我沾不了酒,但不去又不好,就坐在旁邊喝着果汁被酒薰了半個晚上。”生怕董碩不信,又加了句,“不信你讓交警拿着測試儀來試試。”
“所以你還是聞醉的不成?長見識了。”
“我沒……算了,随你。”盧苓韻嘆了口氣,又低下了腦袋。
董碩被這樣在虛弱中卸下了防護的盧苓韻給逗笑了。
“對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盧苓韻找起了別的話題,“我已經把簡歷發給你了。”
“嗯?什麽時候?”董碩掏出了手機,“啊,抱歉,之前你一直忙着沒看消息。”說着點開文件,認真讀了起來。可讀着讀着,目光就被定在了“教育”那一欄裏。
小學畢業于京州市陽光小學,初中高中都畢業于京州市第三中學,與新翠市沒有半毛錢關系,更與山州省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怎麽了?”盧苓韻注意到了什麽。
“你原來是本地人?”董碩問。
“算是吧,雖然因為我外公是外地人的緣故,我并不會講京州方言,屬于聽得懂的啞巴。”盧苓韻随意地聳了聳肩。
“唔……”學歷有可能是僞造的嗎?一個無親無故無權無勢的孤兒,僞造學歷?“聽說你從高中開始就自己打工賺錢了?為什麽不繼續待在福利院?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京州市的所有福利院,都是有義務将孩子帶到十八歲的。”
“這算是面試?”盧苓韻挑起了眉。
董碩一哽。
“感覺待着沒意思,反正那麽大了,不會有人領養我,我也不想被任何人領養。”不等董碩說什麽,盧苓韻就出乎意料地回答了起來,“又不是缺胳膊少腿,白吃白喝地待在那兒和一幫弟弟妹妹搶東西,有什麽意思?”
“我記得你不是還有個表姐嗎?有近親在,怎麽還去了孤兒院?”
這次輪到盧苓韻愣着了。
“我也只是随便問問……”看着盧苓韻那帶着些傷感的表情,董碩有些後悔。
“所以躍遷要了我啊,如果無親無故,誰可能招一個什麽都不會的小屁孩。”盧苓韻的聲音變小了,“親生父母都有對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顧的呢,更何況表親?這世上,沒有誰為誰做什麽是理所當然的,包括父母。”長長的睫毛藏住了眼中的表情,膝蓋上的手控制不住地攪在了一起。
夜裏的路燈照着盧苓韻那已經褪去病态的紅潤,換上了蒼白的臉頰,配上那壓得低低腦袋與逃避着一切目光的眼神,還有那雙放在腿上緊捏着的手,此時此刻的她看上去,就如同那飄在空中無依無靠的氫氣球一樣,幽幽地飄着,不知道下一站在哪兒,不知道下一站等着她的是什麽,頑強倔強中包着的,卻是深深的脆弱。
看着這雙手交叉的标準防衛姿勢,在那一瞬間,董碩的心裏只剩下滿滿的愧疚。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為什麽會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懷疑這個可憐的姑娘,明明她只是在努力地活着而已,自己卻将所有帶着疑點的案件,都與她聯系在一起。
鄒祥平的姐姐怎麽會是她呢?陳汶汶的同學又怎麽會是她呢?她明明只是個失去了唯一至親,一個人堅強長大的姑娘罷了。
她可能處事的方式不合常理了一些,她可能說話不靠譜了一些,但這些都只是她一個孩子,為了在這複雜社會中活下去的不得不有的盔甲而已。她不願,更不敢相信任何人,所以,她會瞎編,她會撒謊。但這并不等于什麽事都是她做的,什麽疑點都與她有關啊。
“你微信換頭像了?”膝蓋上握在一起的手一松,頭一擡,盧苓韻瞬間就恢複了正常,好像剛才的脆弱只是董碩的錯覺一般。
“嗯?”董碩還沒回過神來,他傻傻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啊,你說這個啊,一個動漫,叫做《命運石之門》,看過沒?之前出了最近一季,但一直沒空看,前幾天休假才補完,然後幾心血來潮地換了個頭像。”(注1)
“唔,胸針啊。”盧苓韻一眼就認出了被當做頭像的動漫男主。
“哦?沒看出來,”董碩的眼睛亮了,“你居然也混二次元?”
“不完全算是吧,我只是大通吃而已,什麽都看。石頭門不是個神作嗎?裏面的設定也挺震撼的。反倒是八零九零後裏沒看過的人才比較罕見。”
“沒錯沒錯,為了回到過去的三千次time leap什麽的,一般人想都不敢想。”一聊到興趣點上,董碩就興奮了起來。
可盧苓韻卻潑起了冷水,“三千跳?但實際上是這樣嗎?”口氣就像是自己真的跳過一樣。
“哈?”
“time leap,時間跳躍,按照石頭門裏面的理論,是将‘現在的自己’的記憶送到‘過去的自己’的大腦中,使得‘過去的自己’擁有未來的記憶,從而達到感官上穿越時空的目的,從‘現在的自己’的角度來講。”
“所以?”
“但是實際上,這個跳躍事件的主體并不是‘現在的自己’,而是‘過去的自己’。所以,從理論上來講,現象與結果都應該從‘過去的自己’的角度來分析才對。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大腦突然接收了一段陌生的記憶,而記憶的接收只在一瞬間完成,接收之前和接收之後的場景并沒有任何變化,那麽,這段記憶真的能夠改變自己的認知嗎?”
“就拿現在的你來講,你正坐在這兒和我聊天,突然一段陌生的、長達幾個月的、卻被壓縮成了幾秒的畫面出現在了你的腦海,你一個恍惚後揉了揉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發現旁邊坐的人還是我,我還在繼續着剛才的話題。你會因為那一段畫面而把自己當做穿越過來的人嗎?還是說,你只會把那畫面當做是個自己突如其來的,超長超快速腦補罷了?”
“‘記憶’終究只是‘認知’的一個部分,不能以偏概全。人的大腦不是完全意料‘0和1’的電腦磁盤,人的記憶更不是電腦的備份,它是被加工、壓縮、删減、增添過了的,就好比我現在讓你回想起一個月前,你早餐吃的是什麽,你很可能答錯一樣。電腦重新裝載了備份,能夠變成之前的電腦,因為硬件的工作原則是固定的;但人重新裝載‘記憶’,卻不能完全改變‘認知’,所以與其變成記憶的原主人,大腦可能更傾向于将外來記憶理解為一個‘腦補’。”
“一個人坐在那發呆,發着發着就把未來幾十年的事情都想了個遍之類的事,不也挺常見的嗎?而那些腦補的想法,本質上與記憶之間又有什麽區別,想象着明天早上喝咖啡和回憶今天早上喝咖啡,同樣會覺得嘴饞,同樣會感覺聞到了咖啡的香味。記憶本身不也只是事情的片段嗎,畢竟人又不是攝像機。”
“你這麽說……也有道理。”董碩摸了摸下巴,“人的大腦是有自我調控機制的,對于突然加入的東西,比起超出常理地把它歸類為‘記憶’,它可能會更傾向于像你所說的那樣,在根據‘外來物’到來前後的周圍環境的對比後,按照通常調節方式,将‘外來物’歸結為‘念頭’,即便那念頭的體驗過于真實了些。”
拍了一下膝蓋,又說,“不過照你這麽說的話,time leap 要想真的成功,除了得破解記憶密碼和穿越時空的技術外,還得改造人體,給穿越者換個超級大腦才成?”
改造人體……盧苓韻低頭看向了自己手臂上那微微鼓起的一根根青筋,又或者說,是青筋裏面流着的東西。
所以,同是歸識,蘇願只會覺得那是個恐怖的念頭,而不是死而複生,是念頭改變了她一躍而下的決定;而自己卻知道,那是事實,是貨真價實的記憶。
“不行不行,被你這麽一說,突然覺得有些?}人了。”董碩誇張的一個哆嗦攏起了衣領,“念頭是時間跳躍的結果,既視感是另一個時空的記憶什麽的。還有你之前說的那啥?未來之神?”
她為什麽又一次挑起了“時間”的話題?偶然?還是……暗示?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命運石之門》,一個巨好看的動漫。咳咳咳,覺得我每次的注釋都像是在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