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那是什麽?”
久病初愈,八歲的楊蟬随楊戬入山,她失去了心,可幸的是,還沒有失去對周遭的好奇。
此時的她,指着一株植物,這座山上到處都有,并不稀奇。她默默地看了很久,最後,終于忍不住來問了。
“不是這一棵,是攀在上面的,這些……”她撥開草木,補充道。
“那是……”楊戬看去,答道,“那是菟絲子。”
“菟絲子?”她重複了一遍。
楊戬停下腳步,到她身邊蹲下:“攀附其上,依附其他草木為生,就是菟絲子……”
那株植物,纏着一株菊,菊的枝葉枯黃,快要死了。
“弱者。”
這是楊蟬初有的念頭,在她看來,那便是弱者——依附他物,奪取他物生機,最後,自己也活不長,只能另尋寄主。
就在這時,她擡起頭,看到了附近,一棵樹上的鳴蟬:攀附于樹幹,靠着樹汁,才能嘶鳴一季。
然而,蟬這樣的生物,也是弱者。她也是弱者。
一個無法自保的人,就如只能攀在樹幹上的蟬、就如只能攀在菊上的菟絲子。
弱者。
“阿蟬,不做弱者!”
就在那時,她下定了這樣的決心。
……
“蓮心長待久花開,蟬鳴三月匿三年,”那老頭道,“是蟬,還是——蓮?”
……
是……
她驚醒,聽得洞外動靜,那個孩子又來了。
氣喘籲籲的聲音——他是跑來的。
“我……我來了!”他說。
夢中耳畔紛擾退散,楊蟬不悅:“娃兒,你怎麽又來了!”
“我說了,我還會來的!今日,我還帶了東西來送你……”
“我說了,不要你的回報……”
“這不是回報,是客人拜訪主人家應當贈送的禮物,”劉玺道,“我和娘親說,我在山上認識了一個朋友,她特意讓我帶來的!你看——”
聽聲音,他從身上掏出了一物。
楊蟬沒好氣地提醒他:“你和我聊了那麽久,看不出來嗎?我是瞎的,你讓我看什麽東西!”
“抱歉……”劉玺有些尴尬,“我真的不知道……”
“是……香囊麽?”楊蟬打斷他,“我嗅到沉香的氣味……”
“是的……”
她偏過頭,這個舉動顯然被劉玺察覺了。
“你……不喜歡?”
“女子之物,太過秀氣!”
劉玺驚訝道:“咦?難道說……你不是女子?!”
“我……不知道。”
……
“……阿蟬,你要學武,那麽只能記住一件事:從今日起,你是個武者,還是個要犯。你可以嬌弱,但嬌弱只是你用來保命的一種手段。從心底裏,你要徹底忘記——你是名女子這件事。”
“阿蟬明白了,”她舔了舔唇,“阿蟬也不知嬌弱為何物。”
……
她真的再未嬌弱過,至少未如五歲時那般嬌弱。她不是女子,也并不将自己視為女子,可她眼前,似乎總有二哥當年說這番話時的神情晃在眼前……回想來,那神情,是猶豫,是不決,是憐憫,是痛惜——那可是他已做下的決定,他叫她那麽做,然而,先動搖的卻成了他……
“你發愣了?”
那小鬼出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轉了話頭:“沒什麽,只是在想,你不該再來。”
“為何不該?”他問。
“這是囚牢,囚的是我,你不是囚徒,要來作甚?”
劉玺不服:“我從小上華山玩,也不是單來看你,我還來看山,我還來看水!你知道麽?那邊有處山谷盡是紅楓,可好看哩!”
楊蟬沉思道:“紅楓……落一葉而知秋,秋過,便是冬季了。”
“紅蓼丹楓一色秋,楚雲吳水共悠悠。人間萬事西風過,惟有滄江日夜流。”那小子将前人的詩句吟一首,接着故作老陳地嘆氣道,“為什麽你們說到秋季就是愁緒呢?可知冬去春回,來年四季還是要換一遍的。我最愛秋楓,其次為竹,然後是蓮,最後是梅……”
楊蟬揶揄他:“四季也都被你愛了一遍,真不容易。”
“那你就沒鐘愛的草木嗎?”劉玺反問她。
“有,”楊蟬道,“不過我很俗。”
“是什麽?”劉玺好奇道,随即補充,“我保證不取笑你!”
“桃花。”楊蟬答道。
劉玺實話道:“呃……很多文人雅士都喜歡,不過……是挺俗的……”
楊蟬繼續道:“那是因為,我母親曾被壓在一個叫桃山的地方,那個地方種滿了桃樹,桃花……四季盛開。”
“……”
“那是個很美的地方,見過一眼,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你母親呢?”劉玺輕聲問道。
“……死了。”
得到了這個答案,劉玺有一場段時間的沉默,最後,他說:“抱歉……”
“為何要道歉?”楊蟬問道。
“方才你說桃花,我不知道你母親……”
“都是兩千多年前的事了,何需道歉,”楊蟬道,“更何況,該為她道歉的人,不是你,是天庭……”
“天庭……桃山……”劉玺将這兩個詞從腦中過了一遍,這才想起要問,“你……我一直未問你的名字,所以想冒昧問一下……”
“我姓楊,”楊蟬幹脆利落地說,“我叫楊蟬。”
“啊……是……楊三娘——華岳三聖母娘娘!”劉玺震驚道。
“三聖母……不過是個虛名,誰都能擔當。”楊蟬自嘲道,“一時是他人,一時是我,一時又是他人……只有這楊蟬之名,永遠不會變。”
“不!三聖母之名,唯有你,”劉玺固執地道,“無論你是否被囚,凡間的傳說中,華岳神女三聖母,是姓楊,衆人認定是你,那就是你!”
楊蟬對此嗤之以鼻:“你可知這名號我才當了幾年,你們傳說中那位華岳神女又流傳了多久?凡間,我走過,凡人的傳說,我聽過。最初,華山神女沒有名姓,被書生輕薄,便将其一掌打死。這個最初的故事,你又聽過麽?”
“這……倒不曾聽聞……”
“所以,衆人認定的東西便是對的麽?三人尚且成虎,更遑論衆口铄金?一個故事都能因歷經歲月而被曲解改換,那些流傳而來的傳說,其中有多少是真的,你一個小娃兒,能看清麽?”
“我是不能。”劉玺嘆道。
“有些東西,連我自己都識不真,我甚至都不知,我記憶裏有多少東西被改換過,”楊蟬道,“方才我說,要為我母親道歉的是天庭,但其實,還有我……”
“你?為何你要道歉?”劉玺不解。
“因為……”
……
“二哥……二哥……我聽見呢!我聽見娘親的聲音,她就被壓在桃山下……你救她出來,救她出來呀!”
“阿蟬,娘親她……不能出山……”
“為什麽?!”
“因為……”
“好!你不救她,我來!反正這一身本事,是你教我的!我就用你所教,救她出山!”
“阿蟬不可!”
“為何不可!是你去趟天庭之後,回來便畏畏縮縮!救母親何難,不過一座山!如今我兄妹二人合力,還有什麽東西能妨礙我們,不如将天庭掀翻了去!”
……
——不如将天庭掀翻了去!
——不如将天庭掀翻了去!
如此激蕩回響,她腦中再起一股翻騰,正難自抑時,突然——
“你……你怎麽了……”
或許看出異狀,劉玺似乎近前了幾步。
她一驚,止住了所有紛雜思緒。
“沒什麽,”她放下不自覺捂住額頭的手,“想起了一些往事。”
劉玺道:“若是不快的往事,忘了就忘了,你不願提,就不要提……”
“算是不快麽?”楊蟬反問,“因為我也不知,每每回想起,心中到底是何所想。”
“我的記憶不全,”她說,“我只記得,我執意破山救母,後來……二哥還是同意了……”
……
“阿蟬,若你執意如此,那麽這件事,還是由我來做……”
……
然後,她想起來,那只因她而破山跳出的東西,以及随之霎時枯萎的漫山桃花——瘴氣彌漫,落英散盡,遍地枯焦,一日間的變化,桃山一片死氣。
接着,她二哥擋在她身前,擋住了那只身披白毛的怪物:“阿蟬,你終于見到她了……快叫一聲……‘娘’。”
娘親。
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
半點也不是……
曾經風姿綽約的天庭侍女為何會在出山時裹挾妖異化為一只白毛僵屍,或許是天庭動了手腳,或許是她早在被羁押時就已經死了,壓入這桃山的,不過是一具異化了的軀殼。
然而無論如何,楊戬擋在她身前,為她擔下了這弑母之罪。
他一直都知道這件事,也一直都瞞着她,直到瞞不住了,又再替她擋着……
她像菟絲子,就像一叢不得不攀着她二哥的菟絲子!
這才是事實。
“娃兒,你上次來說,說得對。我正是弱者,是我口中最為厭惡的弱者,”她道,“我殺了那麽多人,只為取樂,這便是強者所為麽?我在這裏,靜坐了九百年,可是竟然只是在最近的五年中,我才想到了這個道理……”
劉玺見此,有些為難了:“我說的話……你不用這麽當真……”
“當真,自然會當真!說出來的話,就如潑出去的水,任何人,都應為自己所言負責……我因為一言,害二哥背上弑母之罪;我因為西海一行,又打傷他未過門的妻子……我的過錯,不可回避!可我竟忘了……只能由記憶裏能想起的片段拼起來,湊起來……”
然而獲悉了真相又有什麽用呢?她突然發現,她害怕面對這個真相,那些記憶不能補平的,她也不願再補下去了。
她也會有懼怕的一日,也會有無法面對的一日。原來,她也只是個懦夫。
“不要說這些了吧!”小孩子不樂意再聽這些下去,“你的一生,就沒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嗎?為什麽從你口中而出,盡是些不開心的事呢?”
“我以前的樂趣,是殺人,殺人是最開心的,你願意聽麽?”
“不願意……”劉玺嘟囔了一聲,“除了殺人,就沒別的了麽?”
楊蟬想了想:“有,說故事與聽故事,也是我的樂趣。”
“這樣啊……可是我沒什麽故事,”劉玺道,“而且,我知道的那些傳說,你一定全都知道……不然,還是你講吧!”
“我講?講什麽?”
“什麽都行……除了殺人,只要是能讓你高興的東西,你活了那麽久,就從來沒碰到過嗎?”
楊蟬靜默,她細思了一番,那最高興的,無非是四歲時楊戬給她的那支麥芽糖,但在現今,一支糖算不得什麽,說出來也未必有什麽意思。
所以她脫口而出:“桃山。”
她又想起了桃山。
劉玺有些驚訝:“桃山……可是桃山不是……”
楊蟬道:“不論後來如何,我初到桃山那幕,就此映入心底,數千年來揮之不去。賞心悅目的美景,人人都喜歡。娃兒,難道你就不好奇,我所見的是怎樣一番景象嗎?”
“這……”
楊蟬繼續道:“難道你不好奇,與你在華山某處所見的楓林相較,哪個更勝一籌?”
他想了想,還是說實話,“好奇的。”
“那便伸出手來,”楊蟬伸出一指,點于身前屏障之上,“伸手與我相觸,今日,我便可讓你一觀!”
劉玺猶豫一陣,最後依言,上前來了幾步,同樣伸出一指,隔着屏障,與她相觸。
甫驚變,華山洞窟竟瞬間另成他所,雖知身臨其境的是一段記憶,但如真如幻,那個孩子,一時間呆怔當場,半晌沒有出聲。
楊蟬等他看夠了,收回手去。
“你看到了什麽?”
她出聲,喚回了這個凡人的神智。
“……百裏嫣紅……雪壓桃枝……”
劉玺的聲音讷讷的,似乎還未從剛才的場景中完全抽回心神。
“與你那如雲的紅楓比,哪個更勝一籌?”
“不可比較,”劉玺急忙道,“方才所見,是仙境;而我鐘意的,是在凡間。”
“那便是雲泥之別了。”
“不可這麽說,雲有雲的飄逸,泥有泥的洵美……”
“泥有什麽洵美。”
“世間精美瓷器,造型各異,成品晶瑩,或如玉潤,或澄澈剔透,這些,都是由泥所做。泥日日鋪于腳下所以似乎無足輕重,但卻是人立足之本;雲日日飄于空中,因為不可觸摸所以人多仰視豔羨,卻無視其中含雨,能潤澤大地……”
“這般說來,雲與泥都是人不可或缺的了?”
“是,”劉玺道,“我愛紅楓,也驚嘆方才桃林,但是兩相無法抉擇,我不能将兩種完全不同的景致之美,進行比較。”
“兩樣不同之物,不能比較麽?”楊蟬若有所思,“我想起,曾經有個人問了我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他問我,是成為蟬,還是成為蓮。”
“這……”
“這二樣事物完全不同,一者是花,一者是蟲豸,若是你,你怎麽選?”
劉玺思索片刻,回答道:“若是我,我願作蓮。”
“為什麽?蓮子與蟬,都是能蟄伏土中數年之物,有什麽不同之處麽?”
劉玺道:“有啊,一旦破土,蟬只能鳴一夏,蓮卻能再開下一季,再下一季……蓮出淤泥而不染,蟬聒噪惹人嫌,君子愛蓮,所以我選蓮。”
“你說得對,”她想起道,“你看我滿洞蓮華,或許正是為這選擇而生的。”
“蓮華……”劉玺似乎環顧了四周一圈,“的确很稀奇,蓮居然不生自水中,是石頭縫裏長出來的……”
石中生蓮,花開已有六百載,不知預示着什麽。
這一日,劉玺沒有被楊蟬丢出去。他在洞中待到自願離開,并且向楊蟬許諾下一次再來看她。
不過,隔了很久,她也沒再見他來了。唯有他擱在洞中的香囊,香氣溢了很久。
或許是因為假期将盡,母親提前帶他回去了。畢竟,他說的是“下一次”,而非“下一日”。
而華山地氣,也已積聚到頂點,這地下屢屢震感,似乎有什麽東西蓄勢待發正等着恰當的時機打算噴薄欲出……
那腦中的異象,也逐漸侵蝕她神志。以痛止痛,也不再有什麽效果了。
有一晚,她神識離體,再入地脈。
還是那耀眼的流火,從中慢慢探出一枚碩大的龍首。那炎流造成的龍首,口一開一合。
“華山地脈已成,如今,只為你的答案……”
“我可以不選麽?”她問。
“你當然可以,”龍首答道,“已過兩千六百年,你都未曾選,不怕再來一個兩千六百年……但是,你終究會選。你一直追尋,可你不曾好奇,為何而追尋麽?”
“我需要考慮。”
“考慮,代表你沒有擔當的勇氣。你不願意做懦夫,可你正做着一個懦夫,楊蟬啊……”
那龍口再開,愈張愈大,終于自正中裂開八瓣,狀如蓮華。
那蓮心中站着一個人,原來,一直都是那人在說話。
“為何你始終不明白,”那人說,“為何你始終不願想起……”
炎火流動,光輝中,她看到的是——那個人長了一張與自己一般無二的臉!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神識複位,她又清醒了。
這是嘉靖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