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冬來。葉迦南上華山,帶來的桃枝換了又換,一晃又是六百載。期間改朝換代,鞑子得勢百年,最終,江山還是回到了漢人的手中。
她或是聽迦南,或是聽老李,或是聽狐貍——他們各自訴說外界的故事,拼湊起來,由宋朝□□到蒙元再到朱家的大明,如今是嘉靖二十八年。
她不再問老李是什麽人,他是不是誰并沒有什麽太大意義;她也不再執着于那些個過往的回憶,畢竟是過往的事,回首不過是兩千五百年,她的将來,誰知又有幾個兩千五百年。
她的神識再未得脫困,而這六百年中,楊戬也竟一次沒來。
迦南向她說道:“主人早起,必先沏一壺好茶;偶爾焚香,用的是普通的檀香;其後入廟二個時辰,看書二個時辰,打坐三個時辰,再看書二個時辰,接下來又是打坐……一天便這麽過去了。”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沒想到她的二哥竟是個如此性情寡淡的人,他從前明明并不是那樣的……
“無聊!”楊蟬評價道。
但思及自身,成日坐着一動不動也有九百年;即便再往前推,作為一個自由之身,她每日可幹最大的樂事也無非就是殺人。
所以,她沒有資格評說。
“是……”迦南點頭附和道,“主人的生活幾百年來一塵不變,不如就讓徒兒向師尊說些最近的凡間轶事吧。”
“哦?有什麽可值得一說?”
接着迦南便講些當朝趣事,講到一半,楊蟬揮揮手不耐煩道:“還是說說我二哥吧,他除了過得那般無聊,可有什麽人上門拜訪?”
“有,天庭或差人來遣去赴宴,或下旨治理地方公事,都會有上門……”
“我說的是熟人,”楊蟬擡眼看他,“他往昔老友衆多,怎的一個都未曾聽你提起過?”
“這……”葉迦南欲言又止。
“有話,便要說,莫在為師面前吞吞吐吐。”
迦南只得實話相告:“确有熟客……如玉鼎真人、李三太子等……但實在寥寥。只因主人當年将你囚于華山,徒兒聽說天庭中有諸多人對他有所不滿,他們說……”
“說什麽?”
“說……他不念親情,甘為鷹犬,當年生母被囚之痛也不過爾爾,如今鐵石心腸毫無結交之理,所以……”
“哼,虛僞,”她道,“我也曾為鷹犬,他們忘了?我殺人衆多,他們也忘了?二哥對我不過秉公辦事,這些人自己身在天庭,嚼什麽舌根?不過是對他不滿積蓄已久,找個借口罷了!嘴臉難看,盡是些小人!”
“師尊說的是,”葉迦南仍是一副低眉順眼的姿态,颔首道,“不過師尊,你當真甘于被囚于此?已經過了九百年,你曾為天庭立過功勞,那千把條人命也該早被抵償,這裏,不該再困着你……”
“說得對,”楊蟬向他贊許道,“然後呢?”
“然後?”
“放我出來,總得有個辦法。你是打算向天庭呈請,還是私自替我把這座山給搬了?”
迦南向身後瞟一眼:老李守在洞外喝酒,理應聽不到他倆的談話。
他将聲音再壓低了半分,恭敬道:“師尊,是希望我如何辦呢?”
“呵,怎麽辦?”楊蟬将他舉止看在眼裏,“你倒是告訴我,這兩件事,你能辦哪一樣?”
“這……師尊此話何意……”
楊蟬冷笑一聲:“葉迦南,你有幾斤幾兩,為師會不知道麽?前者,須在天庭深居高位,你不是;後者,所須天資非凡,更要有能與天庭一抗的膽魄。這些,若你有,早已将我放出,還需今日向我請示?”
迦南一怔,擡頭道:“師尊,你……”
“如今你的生活還皆倚靠我二哥,他又是親手刑囚我之人,為了你自己着想,以後此事,不要再提!”
迦南再低頭,眼中旋即褪去一絲失态:“是……徒兒……明白了……”
楊蟬咳一聲,轉而放緩語氣道:“繼續說別的吧。我二哥近日,可曾提過我麽?”
“如往常那般,沒有……”
楊蟬頓感無趣:“如此也沒什麽好聊的了,你便回去吧,莫讓二哥擔心。”
“是……”
葉迦南離開,換老李轉了進來。
“他對你還真是情真意切,每年都來,你果然沒白養這孩子,”老李感嘆道,“只是,我方才見他眼中流轉情緒非善,不知你們剛才說了啥?”
“沒什麽,”楊蟬重閉目養神,“狐生子畢竟是狐生子。半個畜牲,不可盡信。”
老李對此不置可否:“畜牲也有情。”
“是……可數我世間所見,情有分輕重,然畜牲之情,狹隘者居多。”
老李慨嘆道:“若他聽你這番話,可會傷心呢……”
“傷什麽心,這都是事實。”
老李打開葫蘆,嘬了口酒:“所以,事實最傷人心吶。想當初……”
老李開腔,又是一段演義,也不知是否真是他親眼所見。
這一年,又是風調雨順無災無難的一年,除皇太子朱載壡早夭,似乎并無大事發生。但明朝雖看似如日中天,卻有了下行的跡象。華山地脈中龍息哀鳴又起,預示着一國将衰。
“龍息啊龍息,原來一國的運勢,你……看得到麽?”
楊蟬心下自道,她身下龍息微鳴,并不作答。
自那日神識離體又歸,升起滿洞蓮華,她與龍息之間,便有了莫名的感應。可惜她八成功體已廢,否則自當将其取出不在話下。
她偶爾與之以念交談,然而龍息并非凡物,回應之聲,她不明白。
“大明的國勢如何,還有多少年可延續,你又看得到麽?”
她又問。這一回,連鳴動都沒有,地脈再度恢複了平靜。
也是,她想,大明如何,與她何幹?一個朝代總會有滅亡之日,哪個都逃不過。世上沒有永恒的帝國,只有江山如故,還有這座華山,還不知要壓在她頭上多久……
方才迦南一席話對她确有觸動,她想出去,但是,又不想出去。
有些事,她還是想再等等看,或許來年,楊戬就親自來看她了。
她合上眼,時光倒置,腦海中畫面退回到兩千多年前……
……
——大周。
灌江口。
臨江只有一所大宅,坐南朝北,推門便可将周遭風光盡收眼底。大宅的主人在辦喜事,不過按周制,昏禮為幽陰之義,不可大肆鋪張,所以前來的賓客并不多,門前也冷冷清清。
她從雲頭降下,落得與那大宅有些遠了,待走近些,卻是躊躇了一陣,想要叩門,又縮回了手。
幾十年一晃而過,已經變了。
似乎知道她會來,玉鼎站在不遠迎着,那一臉複雜的神情,道不出是欣喜還是失望還是別的什麽。
然而他出口的卻是:“你要來,戬兒知道麽?”
她背着手,望着門不語。
玉鼎想了想還是嚅嗫道:“……你不該來的……”
她聞言,望向那扇大門。她躊躇,但卻連半步都不能向前踏去。片刻後,她終于放棄,回轉身:“我知道了。”
她再也沒回頭,一步一邁,與那大宅漸離漸遠……而那扇門,自始自終都沒有打開一下。
……
她最近常常想到這一幕。若當年,她不管不顧推門而入,結局又會如何?
她曾聽玉鼎談起楊戬殺上天庭的事。一半是為了母親,一半是為了自己。他……直到西海一別前,都未曾放棄過替她治療心傷之法。
那是她的二哥,永遠是她的二哥!以前她以為自己并不在乎這些,但在這華山九百年,她只見過他一面——那一面,她忽然明白,她所失之中,原來是有一味,定與他息息相關。
然而是什麽,她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