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沒想到在這緊要關頭我會與他站在一邊。
“去斯圖亞特莊園把孩子們接過來。”我對他說。
“可是……”喬納森看起來有些猶豫。
“按我說的辦。”我說,心裏升起了一陣恐懼,我卻不願意把這股恐懼說出來。喬納森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明白我在想什麽。
“我知道了,夫人。”他微微一彎腰,走了出去。
如果弗朗西斯真的要斷氣了,我至少得讓他的孩子們見他最後一面。
我并不知道孩子們是什麽時候抵達倫敦的,因為我一直在醫院待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回到家。吉莉安在醫院值班,她勸我先回家休息,反正現在我也沒法進病房。
我坐在急救室外面的走廊裏,渾身發冷,喉嚨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是不喜歡他,可是這不代表我真的希望他死掉。雖然這麽多年來我們之間一直互相傷害,可是他畢竟是查爾斯的父親,是我的丈夫。對于他,我已經産生了一種我自己也說不清的,像是親人之間的感情。而這一點,是那個冰冷漫長的夜晚,我坐在急救室外面時才意識到的。
治療師其間出來過幾次,每次都是行色匆匆,帶着口罩,綠色的袍子上沾着令人觸目驚心的血跡,喬納森走過去詢問,可是他們壓根就沒有搭理他。
吉莉安也陪着我,她去六樓的茶水間給我帶來了熱茶。喬納森去樓道裏抽煙的時候,她對我說:“我剛剛去辦公室打探了一下消息,有件事你得知道,弗朗西斯是在威森加摩發表演講的時候遇襲的。出事後,傲羅立刻封鎖了整個魔法部逐一排查。現在魔法部已經鬧成了一團糟,很多被封鎖在內的官員家屬都去倫敦街上抗議,很多麻瓜都已經注意到了。”
我點點頭,抱緊了手裏的杯子。茶水的熱量透過掌心,傳遞到了我冰冷的身體裏。
“托尼·蘭道爾,西爾維娅·布萊克和阿布拉克薩斯·馬爾福也都被困在魔法部了。”她壓低聲音告訴我,“雖然預言家日報什麽都沒說,但是我聽到有傳聞說襲擊弗朗西斯的是一條訓練有素的毒蛇。”
啪得一聲,我手裏的茶杯重重摔碎在地板上,滾燙的茶水灑了一地。
“我要去給湯姆送一封信。”我站起來,突兀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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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淩晨四點多,一群治療師才筋疲力竭地走了出來,打頭的是尼爾森先生,我面無血色地走上前去,他向我走來,取下了口罩,疲倦的臉上帶着一絲寬慰:“斯圖亞特先生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了。”
喬納森在扶住渾身發抖地我,一邊熟稔地問了他們一些問題,看起來比我鎮定多了。弗朗西斯身邊重用的人,大多都有這種鎮定自若的本事。
“斯圖亞特夫人,我建議你先回家好好休息,”尼爾森先生說,“現在斯圖亞特先生還處于封閉搶救中,治療師24小時都不能離開他,你也不能進去看他。還是明天再過來吧。”
我回到斯特蘭德街時,孩子們已經睡了。奶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她一邊收拾孩子們的衣物,一邊問我:“斯圖亞特夫人,是不是發生什麽事了?為什麽這麽突然地把我們都叫來倫敦?”
我轉身對貝卡說:“把這幢房子裏的所有報紙統統扔出去,不要讓孩子們看到。”
貝卡走開了,奶媽的神色變得害怕起來,我拍了拍她,努力用冷靜的語氣說:“斯圖亞特先生出了一點意外。不用擔心,也不要對孩子們說,明白嗎?”
“好的,斯圖亞特夫人。”她說。
因為已經累得筋疲力竭,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貝卡把午飯端到了我的房間,我吃完飯,洗了個澡就打算去醫院,我留意了一下外面的天空,還是沒有貓頭鷹的影子。
我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不禁被那個面容憔悴的女人吓了一大跳。一天來,我竟然被惶恐和擔憂折磨成了這個樣子。我還沒有出門,就聽到了啪的一聲,有人幻影移形到了我的房間裏。
我下意識地就去取我的魔杖,然後聽到了湯姆低沉沉的聲音:“不要出聲,是我。”
我往後面退了幾步,手裏的魔杖丢在地上,慌張地說:“你怎麽來了?你收到我的信了嗎?”
“沒有。”湯姆說,手裏依舊緊緊攥着魔杖,臉上的表情僵硬而緊張,“以後不要再給我寫信了,你難道還不知道嗎,你的每一封信都被斯圖亞特手下的人攔截檢查過。聽着,我時間不多,他們很快就會懷疑到我的頭上來,所以我最近可能要先離開一段時間,我們不能見面了。”
我迅速地說:“那條蛇是你的?”
他點點頭,說:“是的,那是我的蛇。”
“可是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我絕望地拉住他的衣領,“我已經打算和他離婚了,你為什麽非要把你自己弄到這步田地?”
“我和你丈夫之間的事,還遠遠沒有完。”他說。
“可是——”
他不耐煩地打斷了我:“我沒有時間和你解釋。”
說完,他就一步走上前緊緊抱住了我,臉深深埋在了我的肩上,一語不發。他把我抱得那麽緊,把我肺裏的空氣全都擠了出來,讓我覺得幾乎要窒息。
直到今天,我都記得那是一個寒冷蒼白的中午,我房間的窗戶大開着,空中漂浮着白茫茫霧氣和烘焙房裏的烤面包的香味,出租車開過樓下的街道,傳來兩聲尖銳的喇叭聲。
我聽到有軌電車開過馬路的一陣鈴聲,那些穿着制服,背着方方正正的黑色牛皮書包的文法學校的學生們跳下車,無憂無慮的笑聲打破了凝重的霧氣,幾個女孩子和男孩子的聲音歡快而零碎地唱着——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ot,
and never brought to mind?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ot,
for the sake of auld lang syne.
他們的歌聲那麽清澈嘹亮,在三月份的寒冷空氣裏傳得很遠很遠。我緊緊抱着湯姆,那一刻,好像有歲月的洪流從我們身邊滾滾流過,一直倒退到炮火連天的1943。我抱着他的身體秫秫發抖,就好像攥住我生命裏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了房間對面的梳妝鏡裏面我自己蒼白如紙的臉。梳妝臺上有一只老式的黃銅自鳴鐘,房間裏一片寂靜,只聽得到秒針滴滴答答行走的聲音,咔噠,咔噠,咔噠……一秒又一秒,一步又一步,在我的一生中,我從未感覺到一秒鐘的流逝可以真切到這樣痛徹心扉的地步。
我想挽回我們的時間,我想挽回我們的愛。
“再見,伊麗莎白。”他溫柔地在我耳邊說,聲音低低的,靜靜的。這時候我聽到門外的樓梯傳來了腳步聲,貝卡在外面敲着我的房門:“斯圖亞特夫人,喬納森先生的車子再過一個小時到,奶媽讓我問你是不是要把查爾斯叫醒也帶過去——”
“別進來!”我惶恐地說,“你們去給孩子們準備一下,我馬上出來。”
“好的,夫人。”貝卡沒懷疑什麽,咚咚地往育兒室走去了。
“我還是先走了,”湯姆說,“眼下被斯圖亞特家的人發現我們兩在一起可不是什麽好玩的事。”
我仰着臉看着他,張了張嘴,心裏翻滾着無數的問題,卻又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松開了我,又輕輕拉開了我無力地環繞着他脖子上的蒼白瘦弱的手臂。
我攥住他的手腕,像一個孩子一樣幼稚地央求道:“你不要走好不好,我已經準備好和他離婚了,我不要在斯圖亞特家裏過一輩子,我已經——”
啪得一聲,我的手裏只剩下了空氣。
我僵硬地保持着原來的姿勢,愣了一會兒,對着空落落的房間,自顧自地說完了剩下的話:“我已經打算把你的孩子生下來,和你一起過完下半輩子了。”
奶媽又在我的門口砰砰敲着,我像游魂一樣走過去打開門。
“夫人!”她驚詫地看着我,“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你上午沒有睡覺嗎?貝卡讓我來問問你要給你準備那件貂皮毛邊的鬥篷還是銀邊水獺毛的那件——”
“随便。”我說,然後關上了門,打開衣櫃,換上了衣服,然後坐到梳妝臺前梳頭。我的手劇烈地抖動着,我伸手拿香水瓶地時候,啪得打落了疊放在桌子上的一摞書,一本15世紀愛爾蘭女巫詩集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