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更加深不可測了。他的頭發比上學的時候長了一些,臉頰有一些凹陷,下巴上帶着些胡茬,看上去更加冷靜沉穩了。
好幾個問題一起從我腦子裏閃過,比如“過去的一年你都去哪裏了?”,“為什麽整整一年你都沒有和我聯系過?哪怕跟我說一聲你還活着也好啊!”,“你他媽的現在來找我幹什麽?”
最後,我指着門口,說:“出去。”
我指着公寓門口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發着抖。
我沒有說“滾出去”,因為現在的我已經不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地說髒話了。其次,因為我怕他。
他拿起我放在沙發上的淡綠色的袍子。那是我的工作服,袍子胸口繡着一根魔杖與骨頭組成的十字。
他看了看別在衣服上的名牌,說:“伊麗莎白·布拉德利,藥劑與植物中毒科,實習治療師。不錯呀。”
“我讓你出去。”我說。
“你的頭發怎麽剪得這麽短?”
“出去。”我又說了一遍。
他放下我的袍子,看着我,眼神裏帶着一絲複雜的神色,臉上帶着譏诮的笑。
“給我一杯茶。”他說,“不加糖。”
我板着臉,忍着胸口難受的感覺,轉過身去給他沏茶,把水壺和茶杯弄得哐當作響。我砰地一聲把托盤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給他倒了一杯茶,一大半都灑在了桌子上。
他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盡管腦子裏一片混亂,我還是忍不住仔細地看着他喝茶的樣子。他的手指清瘦修長,他垂下眼睛的時候,長長的眼睫毛還是和從前一樣濃密漂亮。
“我在倫敦找了一份工作。”他放下茶杯,說,“在翻倒巷。”
“什麽?”我吃驚地說。
“在博金-博克商店,”他說。
我停頓了幾秒鐘,說:“你可真是充滿驚喜。沒想到你的人生抱負在零售業。”
“聖芒戈在倫敦,”他沒搭理我的諷刺,問我道,“你為什麽住在愛丁堡?”
我移開目光,用平淡的語氣說:“想換個地方。”
就算別人不理解,他難道不知道嗎。倫敦讓我想起太多的往事,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些彌漫着濃霧和絕望的過去了。他不在的那些日子裏,我根本就不想看到與萊斯特街相似的街景,一眼都不想看到。
他點了點頭,恩了一聲。
終于,他的目光緩緩地往下移動,停留在了我的手指上。
他猛然站了起來,鼻翼煽動了一下,垂落在身體兩側的手攥成了拳頭。出于本能,我恐懼地往後面退了兩步,害怕他會沖上來一把掐住我的脖子。
“怎麽回事?”他的聲音冷到了極點。
我無意識地輕輕撫過左手手指上一枚簡單素雅的白金戒指,深深吸了一口氣,冷靜地說:“我結婚了。”
“弗朗西斯,”我淡淡地說,“弗朗西斯·斯圖亞特。”
他端詳着我的臉,突然發出一聲冷漠的大笑,像狗吠似的,好像他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一樣。
我又後退了一步。我不明白他在笑什麽。
“動作可真快,“他鄙夷地說。“我猜你從你母親那裏學到了很多拜金女和階層攀爬者的技巧?”
一股強烈的怒氣從我心裏升騰起來。
“是你自己和我分手的!”我突然爆發了,“你想要我怎麽樣?一輩子等着你這個毫無音信的人嗎?而且我和弗朗西斯的關系不需要你來指點!”
“我本來打算——”
“我不想知道你本來打算做什麽!”我憤怒地打斷了他,尖刻地說,“我不在乎!請你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他愣在了原地。
緊接着,他原地轉了圈,啪得一聲消失了。
我坐在那裏,渾身發着抖,空氣裏還有他身上的氣味。我拿起他剛剛喝過的茶杯,啪得一聲砸到窗戶上,飛濺的茶水潑在了我自己臉上。
我把臉埋在雙手裏,眼淚毫無征兆地流了下來。
斯圖亞特莊園
1947年的秋天,結束了我們短暫的結婚旅行之後,弗朗西斯第一次正式把我帶回了斯圖亞特莊園。所有的仆役都排成一列,整整齊齊地站在攝政王時代的大門底下等待着我們的到來。長長的車道兩側種植着密不透風的薔薇樹籬,汽車穿過去,拐了個彎,停在了大門口的碎石子路上。身穿黑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管家給我們拉開車門,恭敬地鞠了一躬,禮貌地說出了一番早就排練好的話:“晚上好,斯圖亞特先生,斯圖亞特夫人,我代表莊園的全體仆役歡迎你們的到來。”
“謝謝,克勞德。”弗朗西斯下了車,愉快地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
一只知更鳥飛過深藍色的天際,高大氣派的城堡映襯着薄暮時分的谷地和山巒,空氣裏彌漫着山茶花和紫羅蘭的清香。我下了車,弗朗西斯将手放在我的腰上,側過頭在我前額的頭發上吻了吻,安靜平淡地說:“我們回家了。”
我沖他笑了笑,眼睛裏映着亮閃閃的夕陽餘晖。
他把我橫抱起來,走上了古老莊園大門口的臺階,走進了那扇見證了好幾代人迎娶新娘的橡木大門。
幾個男仆提着我的行李跟在我們後面進了門。好幾個女仆也跟在後面,彼此用胳膊肘互相捅着,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我有點不好意思,于是便擡起頭對弗朗西斯說:“都已經進門了,可以放我下來啦。”
他笑了笑,沒有反對。
“斯圖亞特夫人,我是貝卡,你的貼身侍女。”一個看起來很快活的黑發女孩子跑到我跟前,行了個禮,烏黑的眼睛亮晶晶的,臉上帶着一個燦爛的笑容。
我立刻就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子。
“很高興見到你,”我說,摘下手套遞給了她,“叫我莉齊就可以了。”
從貝卡的神色來看,她似乎被這個想法吓了一跳。弗朗西斯替我脫下大衣,順手交給了貝卡,笑着說:“你習慣就好了,莉齊是個随和的人。”
貝卡沖我咧嘴一笑:“夫人,按照先生的吩咐,你們的卧室已經打掃幹淨,換上新的床單和床罩了。先生送給您的結婚禮物也已經放在梳妝臺上了,您是否要去看一看?”
“還有結婚禮物?”我轉向弗朗西斯,有些吃驚地問。
“當然有,”他笑着說,“你已經嫌我給你買的結婚戒指太寒酸了,連一顆鑽石都沒有,要是再不給你買一些珠寶,你也許很快就要後悔嫁給我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這時一陣馬蹄聲傳來,兩個身穿黑色長袍的男人在大門口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
“晚上好,弗朗西斯!”其中一個高個子,有些禿頂的男人愉快地大聲說道,“結婚旅行如何?啊,這位就是新娘嗎?終于見到了!”
他走上前來,熱情地和我握了握手。
“這是傑弗裏·克利福德,斯圖亞特莊園的總管事,”弗朗西斯向我介紹道,一邊笑着說,“他是個粗人,自從O.W.L.s拿了十門不及格,被霍格沃茨勸退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自願打開過一本書。”
傑弗裏摘下帽子,擦了擦腦門上的汗,用帽檐給自己扇着風,大大咧咧地說,“伊麗莎白夫人,別聽斯圖亞特先生胡說八道,這年頭,能夠做大事的人都是不喜歡讀書的!”
接連看到貝卡和傑弗裏這兩個無比歡快的人,我的心情也變得愉快起來,我們站在門廳裏聊着天,并沒有注意到所有人都刻意以我作為談話的中心。過了五六分鐘,弗朗西斯就對我說:“親愛的,我很久不回莊園了,現在有一大堆事務要處理,我得先跟傑弗裏去一趟管事處,貝卡會帶你回房間休息,待會我們晚飯見。”
“好的,沒問題。”我說。
貝卡帶着我走上高高的主樓梯,一邊向我介紹着莊園裏的各個房間和牆上那些油畫、挂毯的悠久歷史。弗朗西斯和我的卧室位于面對着玫瑰花圃的草地,房間裏鋪着厚厚的羊絨地毯,巨大的四柱床上挂着淡金色的絲綢帷幔,上面繡着華貴繁複的金盞花圖案。卧室和一間梳妝間,一間浴室相連,梳妝間裏有十分寬敞的衣櫃,一只用來休息的深紅色皮沙發,還有一只紅木梳妝臺。一套用黑色絲絨包裹着的鑽石首飾已經擺在了梳妝臺上。
“夫人,斯圖亞特先生對您真好。”貝卡在我身邊快活地說道,“這些首飾都是為您定制的,全國都找不到第二位夫人有同樣的款式呢。待會和先生共進晚餐的時候,您是否要戴上這條項鏈?”
站在梳妝臺前的那一刻,我完完全全地展現出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女學生的心境來:我全心全意地相信弗朗西斯是喜歡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