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容若走後不久,納蘭明珠隐忍十數年的淚水終于傾囊而出,老淚縱橫的他看起來是如此令人憐憫。納蘭明珠手握一支木蘭簪子,喃喃道:“夫人,我這麽做都是為了容若的前程考慮。他不知我,你該是知我的。”
“姐姐會理解老爺的,相信容若也會理解老爺的。”
納蘭明珠聞聲,驀地擡起眼,淡淡道:“原來是漓貞,方才我同容若的話你可聽到了?”
“是,妾身都聽到了。妾身不僅聽到了,妾身更明白老爺因何這樣做。”
“你知道?”納蘭明珠疑問。
漓貞娓娓道來:“是,貞兒知道老爺這麽做全是為容若的前程着想,姐姐走得早,老爺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容若身上,老爺這樣做無非是想容若過得好。”
納蘭明珠微一沉吟,執過漓貞的手說:“浔慧果真沒有看錯人,臨終前她特意将你托付給我。這些年是我忽略了你,一直為容若盤算着将來,從來沒想過揆敘和揆方也需要我這個阿瑪。”
“姐姐走得早,老爺多心疼容若也是應該的,更何況揆敘和揆方的資質尚不能和容若相比。姐姐待我有恩,倘若當年沒有姐姐的收留,我還不知現今身在何處,所以貞兒只求能夠代姐姐照顧好容若和老爺。”
納蘭明珠感念漓貞一片款款深情,緊了緊她的手,說道:“貞兒善解人意,那依你看我這次是不是做錯了。”
“老爺并非錯,只是考慮得不夠周全。容若這輩子都是為了那姑娘,他可以為了老爺的意願委屈自己,他也可以為了納蘭家的榮辱忍受一切。可倘若哪一天那姑娘不在了,以容若的性子一定會随她而去的。”
納蘭明珠心頭一顫,相似的話容若也說過。納蘭明珠悶悶地喝着茶,說道:“看來你還是沒有明白我,我這樣做并非為了排擠那姑娘,我只是希望進我們納蘭家的媳婦是一個清清白白、安分守己的姑娘。我今天這般狠心也不過是為了不想令今後有人指着容若說我納蘭家的媳婦是期市貪財的庸醫罷了,更何況一個姑娘家成天抛頭露面的成何體統。”
“老爺說得是,是貞兒見識短淺了。”漓貞為納蘭明珠揉了揉太陽穴,柔聲安慰道,“貞兒相信容若會明白老爺的苦心的,可那姑娘确實沒有做錯什麽,這樣未免對她不公平了些。”
容若出了納蘭府便有一種寥落感,天地之大,卻無處可去。他可以回郊區的宅子,可習慣了孤寂的他卻第一次害怕孤獨。他可以去客棧尋若馨,但是當得知那一切源于自己的阿瑪,他無法面對若馨。他思索片刻,徑自向顧貞觀的簫鋪走去。
只一味地向前,容若完全沒有察覺身後有一人正默默地注視着他。刍佑說道:“為何納蘭公子去了別處,莫非姑娘落難之時,他嫌棄姑娘了。”
“不會的,此刻正是他為難的時候,還是讓他靜一靜吧,我不想再令他難堪了。”若馨目視着他背影,眼前漸漸模糊,喃喃低語道,“他阿瑪終究是容不下我的,就如我阿瑪所言,‘高攀’這兩個字也不是每一個人都配得起的,或許在他阿瑪眼裏,我永遠是十年前那個打山裏來的野丫頭。”
刍佑不知該如何勸,只得道:“姑娘的妹妹是當今的皇妃,豈是高攀。”
若馨淡笑,帶着些凄然:“什麽皇妃,不過是一個鎖在深宮的女人罷了,在納蘭大人的眼裏,恐怕只有皇家貴戚之女才配得起他家的公子吧。”
“至少納蘭公子從未這樣想過啊。”
“是啊,只有他從來不計較這些,可正因為他不計較,我更覺得內疚。如果哪一日他為了我同他阿瑪反目,那我又該如何去面對他。”
“姑娘想得太長遠了,事情未必如你想象的那樣。”
若馨輕輕扯了扯嘴角,說道:“的确,我是太過杞人憂天了,我只是不想令他為難罷了。我何嘗不希望永遠都沒有這樣一天。”
并非事事都能如人所料的,就如那飄忽而去的飛雪,只可随風擺布。倘若那一天真的來臨了,若馨又該何去何從?恐怕在她心裏早已有了答案。若馨将一袋銀錠子放到刍佑手裏,說道:“這些日子多虧你了,我沒有什麽貴重的東西,這些銀子你收着,莫要嫌少才好。”
刍佑縮了縮手,推辭道:“姑娘這話外道了,如果我貪圖這些的話,也不會來姑娘的醫館了,姑娘為百姓着想,這樣的德性着實令我佩服。這銀子我是不會收的,假若姑娘不嫌棄,待到那日重開了醫館,記得再請刍佑回去。姑娘先将銀子收起來,你當日為了買藥材,将郊外的房子也變賣了,這些銀子好歹還能維持些日子。”
若馨笑着點頭:“我們後會有期。”
刍佑将包袱拉了拉高,拱手道:“姑娘告辭,祝願姑娘和納蘭公子早日結秦晉之好。”
美酒醇洌而芳香四溢,如注般緩緩流入玉盞之中。顧貞觀将杯盞推向容若,說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美酒當前,容若兄莫要錯過了。”
“再也不會錯過了。”容若轉動着杯盞,喃喃自訴。
顧貞觀輕搖了搖頭,舉杯碰了碰容若的杯,道了聲“幹”,然後一飲而盡。容若也道了聲“幹”,一口氣将酒喝幹。顧貞觀提議道:“許久未來莫題館了,不如來行酒令如何。”
容若淡笑道:“胡不鬥詩來得痛快。”
“哈哈,有酒有詩,這才是我顧某認識的容若兄啊。”顧貞觀朗笑幾聲,又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們就以酒為題,以意為尾。少無癡,歲常長,為卿把酒酒無意。”
容若凝視着莫題館外穿梭的人群,緩緩道:“衣上酒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凄涼意。”
顧貞觀一愣,而後笑道:“這是晏幾道的詩,哪裏是出自容若兄的。當罰,當罰。”說話間,又将容若的杯盞注滿。
容若一派淡定,舉杯飲盡,說道:“心上愁情杯中緒,林林種種,酒托相思意。這般總行了吧,貞觀兄請。”
“這句話堪當道出了你現今的心聲啊,罷了,難得出來相聚,總是這般愁啊癡的,只覺得愈發壓抑了。”顧貞觀擺擺手,一陣輕笑後便轉了話題。
容若點了點頭,笑道:“聽聞貞觀兄今日之詞,想必也是遇着煩心的事了,依我看不是酒無意,而是朝堂無意吧。”
顧貞觀靜觀着莫題館內的衆人,好半晌才說:“你應知我并非留戀朝堂,只是說句狂妄的話,除了你大清第一才子納蘭容若,就數我顧貞觀的才華最是出衆了。更可況天下間才子萬千,卻能有幾人真正心系百姓的。”顧貞觀眼裏透着憤憤,那種因久不得志而壓抑的心情令容若突生幾分不平。
容若既知顧貞觀定是又想起“她”了,時隔這麽多年,原來顧貞觀亦是不能忘懷,一時間感慨萬千。容若故作不知,扭頭望向館外。有一人靜靜地立着,笑得很安詳,笑得很溫和,這樣的笑卻有些晦澀。她勉強令自己笑,只是為了不想給他任何的壓力罷了。她緩緩走上前,保持着笑容說道:“原來你在這兒,有美酒佳肴也不帶上我。”
“竟被你尋到這兒來了。”容若亦是強笑,試圖隐瞞若馨,兩人皆打着啞謎。容若側頭時,顧貞觀已去了鄰座,仿佛一切都未發生過,同座上的才子們飲酒對詩,何不自在。
“醫館的事我會想辦法的,你暫且耐心等等。”容若對她說道。
若馨徑自在方才顧貞觀所坐的位子上坐下來,盡量說得輕松些:“這些日子只覺得腰酸腿乏的,早就想着尋個日子好好休息一番。沒成想就被我盼着了,成日裏為人家診脈開藥,實在膩煩了,我再不想開什麽醫館了。”
容若不知該說什麽,忽地奪下若馨手裏的酒,微帶呵斥道:“這就烈得很,你喝了怕是會傷身子。”
若馨複又奪過來,并未喝,只是拿在手裏說:“既然會傷身,那你也別再喝了。”
容若同她對視着,兩人皆不語。這樣熾烈的目光似乎要将對方烙入心裏一般。許久後,兩滴晶瑩的淚珠從若馨眼中滑落,容若正要伸手,若馨卻阻止道:“你答應我,如果哪一天你不得不為了我同納蘭大人反目,那你必須選擇放棄我。”
“我……做不到。”
“你一定要做到,就算是為了我也好。”若馨不令容若開口,接着說,“我不想你因為我而被人恥笑是一個不忠不孝的人,無論你阿瑪對別人做了什麽,他都是為了你,這世上最愛你的人莫過于你阿瑪。”
容若半吼道:“可你知不知道這樣的愛令我覺得很累,真的很累,那些都是他強加給我的,我只想按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這邊投來,若馨低了低頭。容若猛地拉起若馨,說道:“我不會棄你不顧的,你放心,我更不會令你難堪的。”
“你要帶我去哪兒?”跑出莫題館後,若馨停下來問。
“跟我去宮裏,讓皇上為我們主持,有了皇上的聖旨,阿瑪就在無從反對了。”
若馨用力抽出手,說道:“你想過沒有,這樣做只會令納蘭大人愈發排斥我。即便我們得了皇上的旨意,我們将來一樣會很累的。”
容若垂下手臂,一字一頓道:“是我疏忽了。”
容若素來做什麽事都保持着一派雲淡風輕,可今日卻是異常的沖動。若馨這才發覺容若已然醉了,只是這一次醉酒他并未喊宇悠的名字,他即使醉了,即使沖動,也全是為了他和自己的将來。酒托相思意,那份相思也應是傾注于自己的吧。
心中充斥着甜蜜,卻也随之湧上陣陣恐懼。此時此刻,她想同容若長相厮守的期盼變得越來越強烈,她能感受到容若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