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帶着十二分的茫然,拉開了後院的門。遙遙望見對門醫館的牌匾上鑲刻着“若曦醫館”四個字,心中澎湃激蕩。容若移步走到對門,刍佑見有人問診,趕緊從裏邊走出來相迎,客氣道:“請問公子是問診還是抓藥?”
“我……請問這裏可有一位名叫章若馨的姑娘。”容若踟蹰了一瞬,終究開口問道。
“有,公子找章姑娘,她剛出門了。”刍佑猜出了來人的身份,熱情地說道,“公子不如去裏邊等吧。”
容若推辭道:“不了,勞煩你将這把傘交還給章姑娘。”容若将傘交到刍佑手裏,拱了拱手道,“有勞。”
心裏百味陳雜,即是失落又是欣喜,萬萬沒有想到,原來若馨同他之間竟然只有一牆之隔。只不知,他與她之間何是才能彼此沖破心裏的那道牆。
“阿瑪。”詠薇從後門鑽出半個小身子,哀求道,“阿瑪帶詠薇去看額娘,瑪父不準詠薇出後院。”
容若只是笑笑,正要阖上院門,詠薇忽然沖出去,歡快地叫着:“額娘,額娘。”
“額娘?”容若滿是驚訝,順着詠薇跑的方向看去。
恰巧若馨打外邊回來,見着詠薇心下又驚又喜,心裏登時湧過一陣甜意。若馨一把将她抱起,帶着幾許愧意道:“詠薇,你聽我說,我不是額娘,我是……”
“詠薇,不可胡鬧。”容若對若馨賠禮道,“詠薇不懂事,你別挂在心上。”
若馨面上一紅,輕聲道:“豈會。”
“阿瑪,我們帶額娘回去。”詠薇從若馨身上下來,拉着容若的袍子說道。
“她不是(我不是)!”兩人異口同聲道。
詠薇疑惑地看着兩人,眼珠在二人間轉來轉去。這樣的氣氛有着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容若與若馨仿佛兩個做錯事的孩子,同一時間将自己的過錯推向了對方,卻愈發覺得心虛。
“你自去忙吧,不打擾你了。”容若牽着詠薇的手,走了幾步,若馨忙跟上來,鼓起勇氣說道,“我很想知道,十年前的約定還做不做數。”
容若定格在原地,耳邊的喧鬧聲頓時被屏蔽一般,充斥在耳的只有若馨的聲音,一字一字如堅石般打在心上。他再難自抑,緩緩轉過身,一字一頓道:“只要你願意,永遠都做數。”
“原來你沒有忘記,你真的沒有忘記。”若馨亦驚亦喜,“我……我就知道你不會忘記的。”
容若情不自禁地向若馨走去,院子內忽然傳來納蘭明珠的聲音:“去,請大公子回來!”
“你快回去吧。”若馨伸手制止他前行,先他一步轉了身子。
再一次轉身回院,詠薇閃着圓睜睜的大眼睛,問容若:“阿瑪,額娘不跟我們回來嗎?”
容若摸了摸詠薇的小腦袋,笑道:“會的,阿瑪一定會帶額娘回來的。”
若馨忍不住回頭,帶着淡淡的笑意,目送着父女兩回到後院,後院的門“吱呀”一聲關上。納蘭明珠的聲音極具穿透力:“哼,我說過什麽,決不允許小小姐出後院,你們都當耳旁風嗎?容若,随我去書房!”
笑意漸收,若馨忽然覺得他們之間還是如此遙遠。
容若随納蘭明珠進了書房,納蘭明珠鐵着一張臉,說道:“阿瑪問你,皇上原打算賜婚的姑娘可是十年前那位鄉下姑娘。”
“回阿瑪,正是。”容若忽地擡起頭,問道,“阿瑪,您說什麽,您怎知……”
納蘭明珠擡手截住他的話,幽幽道:“阿瑪不妨同你說了,那位鄉下姑娘的确是阿瑪攆回去的,你該知道,阿瑪這麽做都是為了你。”
容若苦笑道:“呵,我早該猜到是阿瑪了。”
“那位開醫館的姑娘相必就是她吧?”
“是!”容若眼裏有意思隐忍的怒火,他再三告誡自己,必須忍耐。無論中間會經歷多少波折,只要忍過這一時,總會有柳暗花明的一日的。
納蘭明珠喝了口茶,肅然道:“那你聽清楚了,從今往後再不可同那位姑娘糾纏了,咱們納蘭家的公子豈可同一個山裏丫頭糾纏不清。”
“阿瑪,恕容若難以辦到。”
“我不管你辦不辦得到,你必須同那姑娘斷個幹脆!”納蘭明珠拍案道,“十年前阿瑪可以将她攆出京城,同樣的,現在也可以。”
容若心裏發怵,極不情願地抱了抱拳:“容若聽阿瑪的。”
深冬的時候,百物凋零,一景一木都帶着幾分蕭瑟。可納蘭府的後院□不斷,已能夠隐約尋覓到幾分早春的光景。一條江南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蜿蜿蜒蜒地通向後院門口,容若在這條小道上幾經徘徊,石路上的青苔已然被踏平,光禿禿的石子,在陽光下還能折射出幾道柔光。
院子外熙熙攘攘的人聲擾得容若無法靜下心來,石桌上的詩稿被風吹亂,黑黑白白地散了一地,恍如他現在的心情。任意詩稿随風亂散,容若并未停下手中的毛筆,筆下卻流露出幾分燥意。
從小到大,容若就從來沒有忤逆過納蘭明珠。即便自己再委屈,他都選擇遵從納蘭明珠的意願。心中百轉千回,一頭是苦苦思憶十年的佳人,一頭是至親的阿瑪。孰輕孰重,容若實在無從抉擇。
“我很想知道,十年前的約定還做不做數。”
“只要你願意,永遠都做數。”
言猶在耳,兩人間的約定,他對她的承諾,這一切不可能付之流水,更不可能棄之不顧。容若霍地起身,地上的紙稿被袍子帶起,嘩啦拉向四周翻卷開去。
容若并沒有從後門出去,他穿過回廊,繞過園子,往納蘭府外直奔而去。“容若,給我回來!”納蘭明珠死死地瞪着他。
“阿瑪,這一次兒子要由自己做主,懇請阿瑪原諒。”容若跪地,向納蘭明珠深深叩首。
納蘭明珠閉了閉眼,擺手道:“不孝子!”
“容若謝過阿瑪。”再一次叩首,容若直起身舉步而去。
納蘭明珠回身去了後院,地上的詩稿還在随風四散,他喝道:“公子的詩稿散落,怎麽沒人收拾!”
身後的丫鬟趕緊應聲而上,将地上的詩稿一一拾起,并小心地展平。納蘭明珠負手立在一側,陣陣亂風拂過,原本堅定的心也被随之吹亂。一紙素箋貼在腳邊,丫鬟正要拾起,納蘭明珠阻止道:“等等。”
納蘭明珠彎身拾起,素箋的墨跡尚未完全幹去,字跡清晰而雄健,卻沒有往日的灑脫。
一生一代一雙人,争教兩處銷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注解:出自《飲水詞》的《畫堂春》。)
納蘭明珠摞了摞丫鬟手上的詩稿,吩咐道:“拾齊了全都送到閣樓去,切記,一張都不能少。”透過後門的縫隙,只望見容若孤獨的背影,宛若一年多前宇悠剛離他而去之時。
“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正如容若所說,他雖身為阿瑪,卻從來沒有真真正正了解過容若,更沒有為他設身處地考慮過。一陣深深的嘆息之後,納蘭明珠對衆人說道:“統統給我回前院去,後院的門不必合上了。”
若馨醫館裏坐滿了候診的人,若馨忙得不可開交,幾乎連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在這樣的情形下,容若不願去打擾,更舍不得去打擾,只想這樣立在醫館外靜靜地望着她。
約莫過了兩盞茶的時間,醫館內候診的人才盡數散去。若馨松了口氣,并沒有發覺容若的存在,她從抽鬥內取出一張銀票,對刍佑說道:“醫館你先照看着,我将銀子還了王爺就回來。”
“這好不容易湊齊的銀子,若馨姑娘現在就去還了裕王爺,那咱下批草藥該拿什麽來置辦?”刍佑說道。
“這借了人家的銀子總該還的,這樣拖欠着只覺得不安心。只要挨過了這個月,等下個月初,阿瑪的奉銀送來了便好。”
“姑娘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章副參領的年奉也不過區區六百兩。”
若馨說道:“等我回來再想法子吧。”
容若在外邊聽得真切,他舉步進了醫館,似是玩笑道:“你還是同以前一樣,什麽都算得那麽清楚。”
若馨一時間錯愕,頓道:“你……今日不當值嗎?”
“今日是曹兄當值。”容若情不自禁地捧過她的肩,深情款款道,“我不許你再這麽拼命,從今往後,這若馨醫館再不是你一個人的。”刍佑見狀早已悄悄地退到幕簾後邊。
初聞這話有些茫然,若馨思索片刻之後,倏地睜大雙眼,哽咽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是,字字為真。”容若執過若馨的手,問道,“你可願意做詠薇的額娘?這番話,早該對你說的。”
“嗯!”若馨心潮澎湃,兩頰滾燙得厲害,欣喜之後她忽然緊擰着秀美說道,“可是,納蘭大人……”
容若伸出食指抵在她面前,笑道:“你放心,我一定會說服阿瑪的。”
若馨含着淚意,頻頻點頭。容若一把将她攬在胸前,低聲道:“等我三日,我絕不能委屈了你。”
“我不怕委屈,真的。”若馨極認真道。
“我知道,可我怕。”容若輕撫着若馨的發髻,溫情脈脈。
離容若身後不遠處,納蘭明珠就這樣看着二人,他凝眸深思,口中嗫嚅道:“容若,阿瑪欠你的是時候該還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