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祭司有消息了嗎?”姬金吾問。
徐賢走了之後,他一個人坐在桌前看了好一會兒地圖,前後推演了一遍所有謀劃,再次确定并無纰漏,棋盤上所有棋子都好好的。
本來還有一些文書可以看,但是始終放不下心來,将身邊的侍衛派出去問了問。
“範祭司還沒有消息。”得到的答案反而加劇了他的擔心。
範汝這個人有時候屬實不太靠譜。而且他的“靠譜”和“不靠譜”完全是随機分布的,要麽賭上性命也要完成承諾過的事情,要麽任務做着做着人沒影了。
完全無法預測。
姬金吾在上京并沒有特別充足的人手。早先已經算好哪裏要用什麽人、哪裏需要多少人,現在額外多出一個“去接阿桢”的重要任務,能被委派去完成任務的人選并不多。
因為他的用人習慣:“不叫下屬猜到自己到底在做什麽”,他能夠百分百信任,乃至将自己的軟肋托付過去的人……寥寥無幾。
“去接阿桢”這件事,其實應該交給常清去做的。
阿桢對常清一直挺有好感。常清上次見過她之後心結解開了不少,修為狀況一直在好轉。而且常清喜歡阿桢,他不會傷害阿桢的。
姬金吾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同胞弟弟是多麽好的一個人。
阿桢沒喜歡上他,肯定是因為常清當初在船上與在博白山都避嫌避得厲害,他們倆根本沒有什麽相處的機會。
所以……阿桢那個時候才會對他動心的。
姬金吾單單想到這句話“阿桢對他動心過”,都覺得骨子裏有過電般的戰栗。
說他私心也好、說他無恥也罷,他不能給機會讓阿桢和常清相處。
別的都可以讓給常清,阿桢不可以。他就這一個喜歡的姑娘。
父親母親都更喜歡常清一點,沒關系的。他只想阿桢喜歡他,別人不喜歡他也可以的。
不能逼她、一天一天悄悄對她好,總有一天她會再次動心的。
戲臺上也常有這樣的橋段:一對夫妻開始的時候互相誤解,後來經歷了一番波折,就恩恩愛愛共度一生了。
情深意重,兩心相許。
姬金吾用通訊玉簡給範汝發消息,原本不期待他會回複,只是心亂如麻、無計可緩之下,自己給自己找來做的事。
【姬金吾:你現在在哪?】
誰知道範汝秒回了。
【範汝:等等等等,我立刻去找你那小姑娘】
姬金吾看他說的話,就知道這件事恐怕出問題了。
【姬金吾:你之前在幹什麽?你不是早就出發了嗎?】
【範汝:我都要抓到她了!張蒼那個老不死的出來橫插一腳,然後她就和延慶公主跑了】
姬金吾心跳都要停了。
【姬金吾:她在哪?我現在不想開玩笑】
【範汝:不要慌嘛年輕人。人好着呢。我之前和張蒼打了一架,差點輸了,好在有帝流漿的加持,險勝,嘿嘿】
【姬金吾:你和她在一起嗎?我什麽時候能見到她?現在上京非常危險。】
【範汝:不要急成這樣嘛,我在等她暈過去,然後順理成章給你撿回來。你想想,走投無路被你撿回去,和被你強搶回去,當然是前面那個更好】
【姬金吾:她受傷了嗎?受傷更要快點給她找大夫,你還等她暈過去??範汝你把位置報給我,我自己去】
【範汝:不要慌年輕人,我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這是我今年看過的最後的“恩斷義絕”橋段】
【範汝:易姑娘和那個道長鬧崩了!想不到吧!老天都站在你這邊!】
姬金吾愣了一下,控制住自己止不住上揚的嘴角。
【姬金吾:還是她身體重要。你現在能不能帶她回來?不能我就自己去。】
【範汝:……】
【範汝:等一下,我好像看見你弟弟了。】
姬金吾:“……”
【範汝:卧槽,姬金吾,再觀望下去你要多個弟媳了。我去強搶了,怎麽解釋你最好現在想一下,我只是個工具人,我不會幫你解釋的】
然後他就沒再回複了。
姬金吾:“……”
雖然和範汝相識多年,但是姬金吾從來沒有哪一刻,如此清楚地理解過範汝這貓的本質。
當你有麻煩的時候,範汝作為好朋友會幫你解決麻煩。
但當你沒有麻煩的時候,他就是你最大的麻煩。
姬金吾開始頭疼。
姬金吾頭痛歸頭痛,但是還是起身去換了件衣服。
換的是上次那件白底藍紋的交領大袖衫。
這不是迷信啊,絕不是因為上次穿這件衣服有了重大突破,所以這次還穿。他就是忽然想換衣服了。
換衣服的同時,他還請相熟的大夫過來了。
對于姬金吾來說,所有錢能解決的問題都不叫問題。酬勞翻倍能解決絕大部分的醫患矛盾,如果不行,那就再翻一倍。
姬金吾一邊惴惴不安地等消息,一邊在腦子裏不斷思索着。
讓阿桢打他罵他,能不能讓她好受一點。
她到底受了什麽傷?痛不痛啊?她身上的無間蠱是會放大傷痛的。
常清怎麽會恰好遇見她?他明明把常清支開了的。
姬金吾其實很有些妒忌自己同胞弟弟的運氣,因為常清總是出現得恰到好處,出現在每一個該出現的時候。
而姬金吾卻總是遲到一步。
但是能怪誰呢。還不是怪他自己作,把那麽好的開局給浪費了。
阿桢最初明明是嫁給他的。
姬金吾已經給她準備好房間了,那天回來之後就偷偷地在準備了。她到底在他身邊待過許久,她那些自己都沒太察覺到的偏好,他都看在眼裏。
又想她會不會有點餓,起身吩咐人準備飯菜和新鮮點心。起了身就沒辦法再坐下來了,來來回回地在屋子裏走。
姬金吾最初專門去注意她的喜好,只是為了撩她,萬萬沒想到現在派上了用場。他覺得自己這些體貼有些來路不正,又慚愧又不知該如何是好,但是最終這些負面情緒還是被“馬上要見到她了”這件事給壓過去了。
等待的時間其實不算長,但是他來來回回地走,腦子裏的思緒又轉得快,卻真是“度日如年”四個字。
他思索得太過,又控制不住往壞結局想。到最後,已經不期望阿桢能夠再一次對他動心了,只盼着她身體不要出什麽事情,不要像他一樣日日夜夜被疼痛折磨。他只見一見她也是好的。
說是這麽說,但不過是過往那些“求不得”給他的心理陰影,覺得胞弟這次可能還是會更讨人喜歡,先給自己找好退路。不然這麽一次兩次的,人早就瘋了。
然後姬金吾就收到了條新消息。
【範汝:人在你弟弟手上。方才我剛要搶,她就暈過去了,我怕這個時候搶要出人命,只撺掇他回來,你快出來】
消息出現的瞬間,就聽見有人來報:“小郎君帶了個姑娘回來。”
姬金吾:“……”
姬金吾來不及多想,匆匆往外走,迎面就撞見了杜常清。
杜常清一身白衣。
姬金吾一眼掃過去,他的同胞弟弟和那襲白衣全部變成了背景板,注意力只放在他懷裏的那個姑娘身上。
她一身茜紅色龍绡衣,緊閉着雙眼,頭發全散開了,可能因為疼得厲害,鬓角汗濕了幾縷鴉黑色的發絲。
她臉上紅腫一片,一看就是被人下狠手扇了耳光。
姬金吾步子跨得很急,頭腦空白得生痛,勉強維持住正常的語調,又不敢伸手去接她到懷裏來,怕來回颠簸她痛得更厲害。
杜常清匆匆說:“是有人給她渡了大量真修,她根骨好沒出大問題,但是已經在反噬經脈了。”
她沒有當場發作,是因為身上的無間蠱起作用,現在翻倍返還到她身上了。
不敢耽擱,立刻請了待命的大夫過來。
大夫們進進出出,最後得出了結論:得她自己調息,現在不能再幹預她的經脈了。
沒有辦法,只能請大夫施針,強行将她的意識喚回,熬了藥端上來,怕她又昏過去。
易桢痛得滿頭是汗,強撐着聽大夫說了一遍情況,耳朵已經開始幻聽了,渾身被火灼燒一樣。
她意識只不過模糊了一瞬間,再清醒時,身邊圍着的大夫就已經到外間去了,擔心陌生人多了,會幹擾她調息。
因此只留了她認識的杜常清下來,囑咐他有不對勁立刻喊人。
易桢怕再次陷入昏迷,摸索着從芥子戒中摸出那顆絞心蠱的解藥,直接往嘴裏塞。
對不起,雖然生活确實很操蛋,但是她還是想活着1551。
絞心蠱解開之後,用來壓制絞心蠱的無間蠱自然也會消失。
就像搭積木一樣,下面那層積木被端走了,積木上面的積木自然也會被一同端走。
杜常清就在她身邊,原本想守着她調息,見她忽然動作,吓了一跳,伸手去攔住她的手腕:“你在吃什麽?”
易桢痛得眼淚汪汪,強行将藥往下吞,簡略地答道:“藥。”
她這麽硬吞,成功把自己噎住了,杜常清給她端了水來,她手抖得端不住,兩個人身上都被潑了水,最後到嘴裏只剩下一口水,好歹算是把藥咽下去了。
藥一咽下去就開始發揮作用,她閉着眼睛,努力調息,坐在床沿,呼吸逐漸平穩了下來。
杜常清幾乎立刻叫來了大夫,檢查了一遍沒發現哪裏不對,又見她情況明顯好轉,倒是放下心來,臉上微微帶了些笑意,也不敢走開去拿幹帕子,對着她的濕衣服發愣。
窗戶開着,有微微的風,那一輪圓月綴在西邊的天幕上,這一夜已經快要過去了。
姬金吾端了能找到的最好的醒神湯進來——他修為不高,根本無法護着她調息——正好見他們二人在窗前明月下對坐着。
易桢閉着眼睛,披散着頭發,神色平靜,月光灑在她身上,她像是佛前的信女。
杜常清本來就一身白衣,現在在月色下更顯得幹淨,他想用自己袖子去擦擦易桢身上的水,又覺得她沾濕的地方不太好私下觸碰,猶豫了半天不敢伸手。
看着很配。
姬金吾:“……”
門口的大夫悄悄和他說了方才的事,姬金吾低聲答應了一句,得知已無大礙、控制住了,便請大夫去隔壁房間候着,不用人擠人蹲在這屋子的外間裏。
杜常清的眼神很清澈,比月光還清澈,一點欲念都沒有,一心一意地看着她,只是單純在擔心她的身體。
又幹淨又強大,心無挂礙,喜歡一個人就是溫暖地付出,不會偏執得像個瘋子,私底下偷偷地癡心妄想,盼望着能光明正大地吻她。
姬金吾端着藥,甚至連走進內間的勇氣都沒有。
姬金吾并不是個自卑的人,甚至可以說是相反——很多時候他都非常自信。
但是現在看着他們倆這麽相對坐着,不免自慚形穢,只覺得方才等待她來時那些見不得人的喜悅變成了一把刀子,在他心裏反複翻攪。
姬金吾想娶她、想活下來、想和她有個孩子、想她也愛着自己、想算計、想獨占、想為她報仇、想有高修為可以護着她……
他有好多想要的,可是都得不到。
明明是雙生子。
他這種朝不保夕的人,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還活着的人,竟然也在癡心妄想把她拉到身邊來。
況且他至今不敢告訴常清蠱毒的事情,就是因為或許他能活着都是仰仗常清……
他怎麽配。
為什麽常清是月色下的純白花朵,他卻只是耗盡半生,成了湖裏的淤泥。
姬金吾低低頭,進了內室,把藥放在桌上,對杜常清說:“你待會兒……”給她喂喂藥吧。
杜常清卻十分不自在,刷地站了起來,在為方才自己伸手想去給她擦水而難為情,不知道兄長看到了多少,飛快地說:“我去叫個婢女來。她身上都濕了。”
姬金吾愣了一下,才發現內室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他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這樣的獨處時間,幾乎是立刻把頭轉過去,想多看她幾眼。
這一看又看到了她臉上的紅腫,立刻心疼起來,俯下身子想去給她上點藥消腫。
人說久病成良醫,他方拿出藥來,立刻想到可能會有藥性沖突,這下也不敢用了,只敢看着她。
怎麽他放在心上的人,給人欺負成這樣。
可是她情願被人欺負,也不願來找他。
姬金吾又想多看她幾眼,又心裏難受,索性站起來背過身去,只望着屋裏滴滴答答的刻漏,雖然覺得這光景難捱,卻同時想要再多待會兒。
他站得挺拔,一身白底藍紋的袍服,王光劍氣,不可遮掩。
有雙手環過他的腰身,把臉埋在了他背上。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男主姬金吾。番外有小杜弟弟的IF線,魚哥可能也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