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洛久瑤是從客居的床上醒來的。
醒來時一片混混沌沌, 外面天色正昏沉,好似在下雨。
外面确是落了雨的,洛久瑤還記得。
落雨時她與沈林一同跪在祠堂前, 雨滴很小,細細密密沾染在面上肩頭,像是冬夜裏降下的霜。
霜霧覆落,一寸寸籠在周身。
将至黎明, 天卻沒有亮起來,雨依舊在下,潮濕的雨霧沁入發間,順着發梢滴落,染濕了衣襟衣擺。
洛久瑤沒能見到天亮起來,也沒能見到雨停。
意識昏沉之際,她聽到長槍砸地的聲音,那雙冰涼的手接住她,微微顫抖着,将她捧在懷中。
細密的雨珠滑落, 窸窣響動中,她看到熄滅的燈盞在風裏輕柔晃動。
“姑娘醒了。”
簾帳撥開, 寸縷光亮照入, 洛久瑤擡眼,見崔筠端着碗藥湯走進來。
她走近, 伸手貼了貼她的額頭:“姑娘昨夜淋了雨,回來時還燒着, 如今雖退了, 也還是要喝些藥的。”
藥湯的苦味盈滿室內,洛久瑤撐着手, 緩緩坐起身來。
她的腦袋還昏沉沉的,手下一片柔軟,她垂首,身上竟蓋了張狐裘所制的長披風。
明明是霜雪天的東西,卻在這時候取出來了。
她接過崔筠遞來的瓷碗,道一聲謝,又在苦澀中皺了皺眉。
軍醫開的藥方的确寫了太多苦藥,洛久瑤仰頭飲盡,問:“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崔筠瞥一眼外面,道:“已是酉時了,你睡了一整日,這會兒餓不餓?”
“我不餓。”
才喝了藥,她這會兒吃不下什麽。
洛久瑤應了聲,又問,“沈林呢?”
崔筠道:“沈公子在北間的院子,他回來時也發了熱,不知這會兒醒了沒有。”
洛久瑤又問:“我們是怎麽回來的?他與我一樣淋了雨,是不是也病了?”
崔筠收了瓷碗放在案上:“沈公子清晨時候送姑娘回來,匆匆來過又離開,直到午時過後少将軍帶他回來,那時候人就已病倒了。”
洛久瑤心頭一緊。
她知北地氣候寒冷,卻沒想到自己的身骨實在不耐寒,只是受了些冷風就這樣輕易病倒。
沈林送她回來又匆匆離開,依他的性子,大概是繼續去祠廟罰跪了。
洛久瑤攏了攏衣衫,起身下床。
崔筠攔她:“姑娘又要去找沈公子。”
洛久瑤點頭:“我總要見到他才能放心。”
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崔筠拿她沒辦法,只得囑咐她多穿一件外袍,再找來一柄傘給她。
外面還下着小雨,一路向北走,洛久瑤問詢了路上的守衛,最終找到沈林所居的院落。
小院的門關合,屋內依稀傳來交談的聲音。
“沈林,你跪了一整日,如今還不知悔過麽?”
那聲音低沉,隐隐含着斥責之意,是沈長弘。
沈林緩緩開口,嗓音還有些啞,卻平靜:“父親,我所為之事或許都是錯的,但我從沒有悔。”
“執迷不悟。”
沈長弘沉下一口氣,“燕京的消息我有所耳聞,你過往從不會參與朝中的紛亂,近幾月卻突然查起何家過往卷宗,暗中着人調查五殿下身後的勢力……更遑論幾個月前參與太後娘娘的死,調換運送棺椁的隊伍,還帶着那位本該出現在太安的殿下來這裏……你以為我不清楚你為何會這樣做?”
“你可知若一日聖上對沈家有所疑心,第一個便會從身在燕京的你身上入手……沈林,我不可能不護你,沈家不可能不保你,可你當真要如此任性,置沈家清譽于不顧嗎?”
屋內安靜下來。
沈林沉默着,始終沒能給出一句應答。
落雨聲清脆,許久,沈長弘終于嘆道:“沈林,你對那位殿下,是真的,動了真心,對不對?”
“是。”
旋即響起的,是沈林斬釘截鐵的一聲應,“我真的……心悅于她。”
沈長弘又長嘆一聲:“我昨日見到她,也知昨夜她去尋你,與你同跪,她雖是皇室的殿下,卻是個很好的孩子。”
“可沈林,即便我們不提及沈家與皇室,你想與她在一起,可曾與她坦誠過你體內的殘毒?你與她坦誠過那藥能壓制殘毒幾時,坦誠過你的命數幾何麽?”
“若她有更好的選擇,而你為了她同你一起而隐瞞于她,與诓騙又有何異?”
“我……會與她說明此事。”
沈林的聲音微微顫抖,“只是父親,若真的有朝一日,我想請父親,請沈家……放棄……”
“父親。”
沈停雲倏然開口,打斷沈林未能落下的最後一字。
他道:“軍中還有事務等父親處置,已從午時擱置到現在,父親無需擔心沈林與九殿下的風寒,交給我就是。”
洛久瑤侯在院落外,直到房門響動,她收了傘,朝旁側的石柱後躲了躲。
即便如此,她還是察覺到沈停雲望來的目光。
沈停雲顯然看到了她,卻沒有動作,他什麽也沒有說,只狀若無意般朝她的方向輕瞥一眼,擋在沈長弘身側,随他離去了。
院落重歸寂靜。
已是傍晚,房內只燃了一盞小燈,暗淡的燭火照亮床帳方寸。
洛久瑤推開門,緩緩走進去。
沈林正半倚着床沿,目光寥落而空寂,不知在想些什麽
以至于推門時鑽入的風吹動床帳,燭火微微晃動了一瞬,他也沒能發現。
直到洛久瑤撥開床帳,他緩緩擡首,在望見她身影的時候怔了一瞬。
阿瑤。
他張張口,一時沒能喚出聲音來。
洛久瑤開口回應他:“沈林。”
原放在被子上的手動了動,伸出又收回,擡起又落下。
沈林嗓音微啞:“你怎麽來了?”
洛久瑤卻牽住他的手:“我是來讨賠償的,軍醫開的藥好苦。”
不同于在祠廟時冰冷,他的掌心很燙,包裹在她的指尖,好似連她的指尖也灼燒起來。
沈林收了收指節,幾乎沒有用力便将人拉到身畔。
“好。”
他說,“想要些什麽?”
洛久瑤想了一下:“還未想好,只是怕你忘了,先來同你說好。”
沈林彎了彎眉眼。
燭火下,他的眼裏有細碎的光亮閃爍,像星子。
他還是說:“好。”
“不會忘記的。”
說完這一句,他又問:“阿瑤,你還生我的氣麽?”
洛久瑤捏捏他的指腹:“我原本是有些生氣的,氣你總想瞞着我,氣你不願信任我。”
“但昨日在祠廟見你跪在祠堂前的時候,我就丁點兒也氣不起來了。”
沈林望着她,目光柔軟的像水:“嗯,是我不好。”
洛久瑤的心也變軟,靠近他些,擡手撫了撫他的額頭。
她道:“還有些燙,我來時……路上剛好見二位将軍從這兒離開,想來軍醫已開過藥方了,你可有喝過藥?”
不知是不是錯覺,提及沈長弘與沈停雲時,沈林的眼睫垂了垂,眼中的光也暗淡下去。
“還沒有。”
沈林勾着她的手,輕聲道,“你知道的,那藥太苦了。”
“那怎麽行。”
洛久瑤松一松指節,放開他的手,“藥方在哪兒,我去喚人來煮藥,總要退了熱才好。”
她站起身,才走到房門前,衣袖卻倏然被牽住了。
苦澀的氣息盈滿周身,她落入一個溫熱的懷抱裏。
沈林的身上還發燙,那溫度順着她的衣衫傳入,一寸寸,像是要将她融化進他的身體中。
“不要走,阿瑤。”
他輕聲說着,環在她腰間的手臂收緊了。
“不要走,留下來……至少聽我說說話……不要放棄我。”
洛久瑤陷在他的懷中,輕輕握他的手。
“我沒有要走。”
她捏一捏他的指尖,“你病着,總要吃藥。”
沈林卻收攏指節,将她的手也一并握緊了。
“我當年來北地時間不長,卻因幼年時的願望,在很短的日子裏記下這裏的許多地方。”
“我對這裏太熟悉,這次回來,走來這一路,叫我想起許多過去的事。”
清苦的氣息淺淺淡淡拂過洛久瑤的耳後,沈林輕聲說着,将臉埋在她的肩窩。
他的手始終不曾放開她,繼續道:“我想起過去,想起我曾在北地,随大哥與父親一同上陣殺敵的時候。”
“可如今我再次回到這裏,這方天地好熟悉,這裏的人也好熟悉……可我一路走來,一路看着他們,卻意識到,現在的我,什麽也做不到了。”
洛久瑤的心尖抽痛起來。
肩頭一瞬變得很重,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我不想這樣,不想同你說這些,我不想同你說,那藥能壓制殘毒的時間有限,或是幾年,或是十幾年……”
“不想同你說,我離了那藥會死,而我這般日複一日的服藥,若有一日你我涉危履險,我連持劍護你都做不到。”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阿瑤。”
“如果你我相遇在三年前,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将心跡袒露于你,義無反顧地牽緊你,我會與你坦誠一切,将前半生都說給你聽……你知道我好喜歡你,恨不能将一顆心都剖開給你瞧……”
“我想你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想你涉足我的過往,也想你參與我的來日。”
“我可以征戰邊地保國安民,可以立下軍功,可以回京向聖上求旨,用我親自為國拼殺而得的軍功來……求娶你,做我的妻子。”
“可是現在的我,什麽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