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苓韻到達約定的餐館時,董碩還沒有來,于是她便在剩餘不多的空位裏,找了個最偏僻的位置坐下,告訴走來的服務員“人沒到齊,不急點餐”後,又從包裏掏出了那一沓明知沒有任何意義的照片、名冊,翻看了起來。
眼鏡和手在矜矜業業地一頁頁勞作,可盧苓韻的腦袋卻沒能把紙上的圖文看進去半點。因為某個一直徘徊在腦海中的想法,在那晚黑衣人的一句話的刺激下,正在一點點變得強烈,一點點侵蝕着她的理智與冷靜,尤其是在高燒期間那匪夷所思的夢後。
這也是為什麽她今天想都沒想就答應了董碩的約飯,因為她需要給壓在心頭的東西找個出口。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董碩就變成了那個“出口”。與董碩聊天,變成了盧苓韻除了極限運動與唬人外,第三個解壓方式。
或許是從栗南河邊的那天開始吧,在盧苓韻說出心中最大的那個結時,她就隐約發現,她并不像反感其他人一樣,反感董碩的提問。她甚至有些詭異地享受着将那些匪夷所思的恐怖事實講給董碩聽時的感覺,欣賞着董碩在片刻的震驚後,開始接受、開始冷靜分析的樣子。看着這樣的董碩,盧苓韻覺得,藏在自己心底的那條從不示人的暴龍,似乎被什麽奇特的力量安撫着平靜了下來。
就在盧苓韻不知胡思亂想着些什麽的時候,挂在餐廳門上的風鈴響了,董碩走了進來。他後半只腳還沒完全跨進門檻,目光就已經停在了盧苓韻的方向。他幾乎是小跑着來到了桌邊,卻又在入座的時候,生怕打擾到正望着資料發呆的盧苓韻似的,将大動作換成了輕手輕腳。
“來了?”盧苓韻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他的到來,即便根本沒擡過頭,“今天很忙嗎?”她問。
“還行,這案子你也知道,就卡在那兒沒進展,”董碩一邊說着,一邊掃了桌上的條形碼,點起了菜,“忙的不是人,是心。”
“唔。”盧苓韻收起了手中的資料。
“你感覺怎麽樣?真的好了?”趁着盧苓韻放下資料擡起頭的瞬間,董碩連忙向前湊湊,仔細地将她的臉打量了起來。
“……真的好了。”
“嗯……”又盯了許久,直到硬是将盧苓韻的臉給盯紅了,董碩這才收回了目光,“好了就好。你知道你那天多吓人嗎?四十多度的高燒。”
“……抱歉。”
“不是,”董碩也不知道怎麽聊着聊着就變成了“他責備,盧苓韻道歉”的模式,頓時有些頭大,“咋就道起歉了呢?”
“……”難不成呢?
“……”
兩人一時語塞地大眼瞪小眼了起來。
就在兩人安靜下來的時候,服務員确認了訂單,又來來回回倒了水、上了菜,直到桌上被三菜一湯擺得擺不下了,董碩才開口打破了沉默:“那天我把你送去醫院後,遇到你堂姐他們了。許老板,”猶豫了一下,“告訴了我一些事兒……你每年固定時間點發燒的事,還有一些別的。”
“嗯。”對于董碩與許軍銳的交談,盧苓韻并不是很意外。倒不如說,讓她意外的是董碩的主動說明,而他說這些事時的口氣,就好像是覺得未經盧苓韻同意的與許軍銳接觸,會讓盧苓韻很難做,所以必須馬上報備似的。
“所以,”沒想到,董碩還有後話,“雖然由我來問不太合适,”又猶豫了一下,“你和他們之間發生了些什麽嗎?”
盧苓韻一愣,“為什麽這麽問?”
“感覺他和我聊的時候,像是在交代什麽一樣。”一邊說着,一邊仔細觀察着盧苓韻的反應,“而你自己也是今早一醒就回學校了。”
“……”董碩一如既往的敏銳讓盧苓韻有些措不及防,她張了幾次嘴,都沒能把窩在心裏的那件事說出口。
“是那晚在負一層那個人說的話的緣故?”董碩的提問又一次一擊命中紅心,可問題剛出口,他就又馬上拍着腦門改口道,“啊,是我老毛病又犯了。你不想回答就別回答,我們換個話題吧。今天宰隊……”
“是。”盧苓韻卻回答了。
這次輪到董碩愣住了。使他愣住的,不只是盧苓韻的回答,更是盧苓韻臉上閃過的那痛心的表情。
“有件事,有個懷疑,我今天去查了查,”盧苓韻沒有看董碩的臉,也不知道她是抱着種什麽心态,咬着嘴唇說起了積壓已久的心事,“但什麽都沒查到,什麽都沒證實、沒證僞。可沒查到本身,卻又意味着……”不再說了。
等了許久也沒聽到下文,董碩猶豫了半天後才小心翼翼地問:“那你是希望你的懷疑被證實還是證僞?”
“……我也不知道。”盧苓韻長嘆了口氣,“它如果是假的,我可能會失望,很失望很失望;可它如果是真的,我卻又會絕望,很絕望很絕望。但失望卻并不比絕望好,因為絕望深處可能藏着星點希望,而失望只是純粹的無雜質的失望。”突然擡起頭,“你呢?如果是你,你選擇哪個?”
“藏有希望的絕望吧。”董碩的回答幾乎是不假思索。
“為什麽?”
“因為藏着的希望也是希望啊。”
“即便它可能只是你自己的幻想?而幻想破滅後,你将面對的會是更大的絕望。”
“即便它只是幻想,我也曾經擁有過着美好的幻想,可以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做做夢、傻笑傻笑。”
“……或許吧。”盧苓韻搖着頭笑了,笑着笑着,轉移了話題,“所以,你剛剛說宰隊怎麽了?”
“宰隊被困在個靈異案件裏了,找我瞎侃了許久也沒找着頭緒,所以我就想着要不要講給你這個對付靈異的專家聽聽。”董碩也從善如流地跟上了話題。
“哦?”
“你知道‘君教練’嗎?以前是叫‘君醫生’來着,一個知名度蠻高的家夥,無論是從好的還是壞的意義上來講。”
“你說的是……”盧苓韻摸着下巴仔細想了想,“幾年前被曝出使用所謂的電擊療法,在過去的十幾年內導致了數百名學生患上各種生理、心理疾病,在輿論壓力下這才關了旗下所有網戒中心的那個君醫生?”
“沒錯是他,”董碩點了點頭,“但他那些網戒中心并沒像大衆以為的那樣徹底倒閉了,而是将‘電擊’撤了後,改頭換面變成了‘青少年意志營’,生意在廣大奇葩父母的支持下照樣興隆。”
“意志營?”
“就是種全封閉式的夏令營,孩子進去後與外界完全斷絕聯系,每天按照規定作息,還有必須完成的任務,如果沒有按時按量完成,就會受到關黑屋啊、一百個俯卧撐啊之類的懲罰。而且聽說孩子在裏面是不允許交朋友的,因為用他們的話,那叫做‘拉幫結派’,如果被發現,也會受到懲罰。每個人進去以後好像都不準再用名字,必須用代號,代號和住的房間相關聯,每周換一次等等。”
“當然,裏面到底怎麽樣,孩子進去後到底遭遇了什麽,這些都不是那些父母所關心的。他們關心的只是‘壞孩子進去,出來變成了好孩子’而已,頂多外加個出來的孩子身上沒有任何肉眼可見的傷痕。”
“哦。”盧苓韻冷冰冰地哼了聲,“所以,這家夥遭報應被弄死了?”
“沒……”
“那估計快了。”
“……”董碩從立場上沒法接這個話茬,只好快速翻過了這頁,“你還記得那個eliminator嗎?”他問。
“游戲?”盧苓韻很快就想了起來,“所以他家是被人畫上符號了?”
“沒錯,”董碩點了點頭,“而且符號是在十來臺監控下突然出現的,像鬧鬼了一樣。然後那位英勇的君教練就請了三個貼身保镖不夠,還申請了警方的二十四小時保護。”
接着,董碩又将宰烽提到的那斷手舊案告訴了盧苓韻。
“你怎麽看?”一邊吃飯一邊講完這一長串故事後,董碩放下筷子望向了盧苓韻,擺出了副洗耳恭聽的模樣,“用你這不同尋常的腦回路來分析的話。”
“你這麽問我,”不知為何,盧苓韻被董碩對她的“錯誤”認知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我只能說,如果是我的話,我可以輕松地做到畫符號,斷手卻有些難。畫符號的方法你也知道,只要在靜界裏畫了離開後再開啓就行。但斷手嘛,我的能力作用單位是‘個體’,我只能讓整個人消失,沒辦法留下只手。當然,不排除犯人的能力作用單位并不是‘個體’的可能性,如果犯人真有時子的話。”
“時子?”
“就是司時能力的源頭。”
“所以這世上真的不止你一個人擁有這種能力?”
“不是還有神的奴仆嘛。”
“一群?”
盧苓韻搖了搖頭,“就一個。那位神舍不得放權,所以只有一個奴仆,時子在誰的身上誰就是。”
“所以那所謂的神之奴仆不是固定的?”
“據我所知,不是。哪裏需要,時子就會出現在那個地方适宜個體的身上。奴仆并不知道自己是奴仆,更不知道神的存在,而大多時候他們自己都意識不到自己擁有并使用了能力。”
“需要的時候?什麽時候叫做需要的時候?”
“某個人的舉動會導致神權失勢的時候呗,科幻電影的通常套路。”盧苓韻聳了聳肩。
“哈……‘藝術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現實版。”
盧苓韻沒接董碩的話茬,而是說:“而我擁有時子是個不知道算不算意外的意外,我目前還挺老實,沒影響到尊貴的神的統治,所以我還活着,但以後怎樣就沒人知道了。”
“……”每當盧苓韻的這種看似無所謂地談論自己的口氣一出現,董碩就會有種不祥的預感。
“所以,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我可以穿回那晚……”
“不了謝謝!”董碩激動地拍了把桌子,之後又掩飾似的将拍下去的手舉了起來,“服務員,買單!”動作流暢到像是拍桌子就是為了讓手擡起時更有氣勢一樣。
“已經買了。”盧苓韻雙手插在兜裏,不冷不熱地來了句。
“啊?”董碩沒反應過來。
“天天蹭吃的搭便車,我不要面子嘛?”
“額,你不是……”
“我是負債累累,不是窮。”
“……”有區別嗎?
“有,負債累累的意思是,我手頭的錢和欠條一樣多。”盧苓韻一眼就看出了董碩藏在肚子裏的話,“而且,之前知了參加比賽的獎金,今早到賬了,等5G版內測結束正式上市,收入還能再漲上點,之後手頭應該能寬裕好一陣。”
“……行吧。”
作者有話要說: 加更!!最近兩天都有可能掉落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