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桢甚至聽見了門扇即将被推開的機關咔噠聲。
“夫人睡下了,郎君要去看看她麽?”門口傳來一個很輕的女聲,聽稱呼應該是在和姬金吾說話。
姬金吾并沒有出聲回答劉醫女,易桢也不知道他是在點頭還是在搖頭,目光灼灼地盯着緊閉的門扇,希冀他下一秒就推門進來。
張蒼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搭在她脖頸上,輕輕地撫摸着。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幹淨,動作又很溫柔,易桢只能感覺到指腹拂過,若有似無的酥麻觸感沿着他的動作滲進來,還隐約有些癢。
但是她非常确定,一旦她有什麽異動,這雙好看的手瞬間就會要了她的命。
“範汝在幹什麽?”易桢聽見姬金吾這麽問道,因為得知她睡下了,他的聲音也壓低了,又因為在往外走,聲音越來越低,漸遠而沒。
“姬城主真是日理萬機。”張蒼附在她耳邊說。雖然他們靠的那麽近了,但是易桢一點額外的氣味都聞不到。大約是因為他的職業原因,他身上一點氣味也沒有,只有偏低的體溫透過挨在一起的皮膚給出陰森森的寒意。
易桢勉強笑道:“哈哈是啊,說真的,我覺得你也挺忙的,有什麽正事我們直接說行嗎?”
“正事哪有你重要。”張蒼輕輕笑了,見她神思不屬,安撫地摸了摸她的頭。
可是這麽溫柔的動作之後,他嘴裏說出來的話卻令人不寒而栗:“名門貴女、正室嫡妻,躺在夫君的卧榻上被旁人要到說不出話來,真是教人期待。”
易桢:“……”
媽的變态。
就算你今天趁我是個弱雞殺了我,我也要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罵你祖宗十八代。
易桢試圖給他講道理:“你看,我們認識那麽多年了,你之前對我一點想法也沒有。我一嫁人你就開始了,這只是不健康的攀比心,而且長得好看的女孩子千千萬萬,你因為我和姬家結仇挺劃不來的。”
張蒼:“我之前也對你有想法啊。”
易桢:“……”別吧。
張蒼:“我見你第一面就想,這姑娘真好看,想殺。”
易桢:“……”
變态這兩個字我已經罵厭了。
易桢:“你當時沒殺我,說明你可以抑制自己的沖動。聰明人都可以抑制自己不恰當、對自己不利的沖動,我相信你現在也可以。”
張蒼笑了,他的手現在摸到她臉上去了,像是哄小孩子一樣,用手指給她梳理鬓角:“當時我沒殺你,是因為覺得你天資過人,好好培養,親手教一教,未來說不定能繼承我的衣缽。”
張蒼:“那麽好看的小姑娘,一舉一動都是起我教出來的,耳濡目染在學習我的一切行為……将來說不定養大了不聽話了,還要殺了我踩着我的屍體上位。”
“可就算殺了我,我教給她的一切都刻在骨子裏了,她這一輩子永遠都擺脫不了我的影子。”
張蒼的聲音放輕了一些:“單純殺了你……可沒法和你那麽親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的眼睛暗沉沉的,也沒在看易桢,是在透過她追溯已經嘩啦嘩啦流逝了十幾年的時間海。
他開心地把好看的小姑娘搶回來,想要教導她成為另一個自己。可是她怎麽都學不會、怎麽都不聽話。
張蒼很多種法子,想了很多種辦法,最後終于失望地放棄了。
算了,算了,捏不成他的樣子,那就去死吧。他期望太高了,以至于失望的時候都不願意親自殺了她,随口一道命令要她去送死。
刺殺穎川王果然失敗了,穎川王在戰場征伐未曾一敗,這種兒戲一般的刺殺,自然絕對不會成功。
人落在他手上,只怕屍體都沒有,頭還要斬下來懸在城門上示衆。
穎川王公布了刺客的死訊,但并沒有把她的頭挂在城門上示衆。或許是因為他的寵妾暴亡,他沒有心思去管什麽刺客不刺客的了。
張蒼有些遺憾。想着這麽好看的姑娘,估計屍身頭顱都給野狗吃掉了,或者穎川王府上些心,把她和那些臭男人埋在一起,淺淺蓋幾層浮土,過些日子骨頭就爛得分不開了。
他還想着師徒一場,最後去給把頭顱摘下來燒了,省得整天被風吹雨淋的。
穎川王每日去寵妾墳前祭奠,秋天到了,墳上落滿了枯葉,像是金黃的被子。到了冬天,大雪把金黃的被子掩埋了,穎川王要娶新王妃了。
新王妃是易家的長女,多年前随道人離家修行,如今回來了,便與穎川王有了婚約。
張蒼對這些事有些提不起興致,也沒上心去查,聽過就算了。他總有些不開心,思來想去,決定再去找個弟子。
這一找,倒是可巧,一眼撞見了自己那位“已經死了”的弟子。
別說穿着嫁衣戴着面甲了,就是燒成灰了他也認得。
原來他确實沒看錯,的确是個聰明人,就是不願意往他的方向長,整天想着從他身邊逃走。
張蒼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心情了,他只覺得第一次見她時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又回來了。
多好看的美人,又聰明又隐忍,死在他手上就好了。
不願意被他捏成另一個自己,死在他懷裏就好了。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這些字句在他心頭反複沖撞,他興奮得拿不起刀來,只想感受她在手裏漸漸死去的時刻。
她沒死。
張蒼在黑暗中下了死手,想把新嫁娘活生生掐死在新房中。
但是她沒死。
她身上有蠱毒,他不知道的蠱毒。
他養了她那麽久,卻仿佛從來不認識她一樣,仿佛還是當年路過妓館時偶然一瞥,看見那姑娘長得好看。
除了知道那姑娘好看,其餘什麽都不知道。
怎麽可能放她走,放她到陽城去,任她給另一個男人生兒育女?
就是在這個瞬間,張蒼忽然意識到,和這個美人親密并不是只有一種辦法,把他的痕跡刻到她的骨子裏,教她永生無法忘懷,也并不是只有一種辦法。
“乖一點,不是教你吃苦頭。”張蒼的手慢慢收緊,覺得她脖頸上的紅痕真是紮眼得很。
易桢直接攔住了他的手,硬着頭皮問:“你這麽着急,一定要今天殺我嗎?”
張蒼也沒有強硬地繼續,笑道:“不是要殺你,是要讓你開心,開心了給師父生個孩子。”
“這樣才是真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全天下沒人比我們更親近了。”
易桢:“……”
您在剛才那個瞬間開始指數級的變态了是嗎。
易桢深吸一口氣:“您既然不急,我這邊有個兩全的法子,非常親密。”
張蒼:“什麽?”
易桢:“再過個幾十年,我們約在義莊見面,大家都老得差不多了該死了,在義莊燒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誰也不認識誰,大家混在一起去給農民伯伯做化肥。”媽的快唱出來了。
易桢趁他不動作,往後挪了挪,試圖從他身子底下挪出去。
易桢:“你仔細考慮一下,這樣是不是親密多了,骨中骨、肉中肉,反正你也不急對吧,不比現在這種虛假的肉體歡宜實際多了,幾十年一晃就過去了,對吧?”
反正死了之後她也沒感覺,他拿她的骨灰去燒成花瓶都行。
害,她還是想變成肥料,就算死了也能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張蒼也不管她,任她從懷裏挪出去,坐起身子往後一靠,靠在床板上,稱得上是精致的五官滿含着笑意:“姬城主沒讓你開心?”
易桢有點懵,不知道他的話題怎麽變得這麽快,含糊其辭應道:“哈哈我夫君他人挺好的。”
張蒼知道她沒聽懂剛才那句話,笑着又解釋了一句:“我是說,他夜裏沒讓你快活嗎?”
易桢:“……”
她到底在對一個變态期待什麽。
張蒼重複她的話:“虛假的肉體歡宜?”
易桢:“……”
媽的姬金吾不是惦記着殺了這變态嗎,他人呢??快拿刀來啊!!
張蒼見她已經挪到床邊,好像下一秒不看着就要沖出門外,也不去阻止,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他是不是沒碰過你?”
雖然是問句,但他看起來心裏已經有了肯定的答案。
易桢:“……”
易桢:“你好像忽然高興起來了。”
張蒼:“自信點,把好像去掉。”
易桢已經完全捉摸不透他的思路了,他越笑她越覺得自己可能沒希望了:“我今天還能活着嗎?”
張蒼笑着向她伸出手:“好孩子,誰敢殺你?過來,師父帶你回去。”
易桢僵着不動,偷偷看門的方向。
張蒼倒是不生氣,像是在看家裏不聽話的小輩,非常耐心:“你要是真的想要,我死了就把屍首燒成灰送給你,你拿去做什麽都行。”
他的寵溺口吻和話語內容格格不入,甚至産生了一種詭異的恐怖畫風,一股濃濃的東方魔幻重金屬朋克風。
易桢:“我不想要這個,我想要你當我死了,大家各過各的永不相見。”
“你要真的想對我好,實際一點去把穎川王軒轅昂殺了,然後再也別來見我,我保證絕對不記恨你曾經要殺了我,還整天給你燒香念佛,希望你長命百歲。”
易桢其實已經有點破罐子破摔了,十幾年的夢境讓她深刻地認識到眼前這個五官精致的男人就是個實打實的變态,落在他手上不會有好下場的。
現在似乎沒人注意到了她的情況,也不會有人來救她。
易桢無比痛恨自己是個菜雞。
媽的她要是個大佬還會站在這裏和他廢話!
她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往門邊挪,張蒼已經下了床,往她的方向走了過來:“想殺了穎川王?簡單,你說句好聽的話給我聽,我就去幫你殺了他。”
易桢整個人被他按在門板上,根本動彈不得。
他就像逗一個小孩子……不,就像逗一個好看的寵物一樣,在笑嘻嘻地和她玩鬧,完全不顧及她的感受。
他不想殺她了,想圈養着她來逗自己開心。
易桢一時分不清哪樣更可恨。
她咬着牙,放柔聲音:“我和我的貓,還有你的阿媽,都很想你。”
“……不過是騙你啦,其實我沒有貓。”
她一字一句說:“你也沒有媽。”
她方才悄悄摸到了床上枕頭底下的金簪,這是照顧她的婢女的習慣,把簪子用手帕包好放在枕頭底下,第二天起床绾發洗漱的時候不會冰到頭。
現在那丫鬟倒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
易桢摸到簪子之後,就藏在了袖子裏,腦海裏在反複複習之前背過的心法口訣,她還沒有進行過任何練習,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真的是個天才。
她話音未落,手上的金簪已經狠狠地往他脖頸上紮去。
易桢簡直不相信自己能夠這麽快,金簪尾部的點翠在空氣中劃過,快得出現了殘影,疾如鷹隼,驚雷掣電。
金簪明明并沒有格外尖銳,張蒼也已經及時做出了閃避,但是他脖頸最前方還是出現了一道淺淺的血痕,除了血痕,空氣中還有一股肌膚燒傷的氣味。
她唯一記得的幾個攻擊口訣就包括火字訣,剛才不管三七二之一疊在一起全用了。
易桢趁他閃躲,轉身就推開門跑。
走廊上空無一人。
上次來這裏也是這樣,一個人都看不見,走着走着侍衛也沒了,她都不知道姬金吾平常是靠什麽來确保自己安全的。
她連呼吸都顧不上了,一心就想着往外跑,這兩天在練的輕身術被反複念出來,恨不得能瞬移到有人的地方去。
然後她就看見了姬家那對雙胞胎兄弟。
說句實話,她好像還沒有看見他們這樣并肩站在一起過。
而且顯然,這對兄弟現在似乎并不在心平氣和地聊些什麽開心的話題。
他們應該是在吵架。
姬金吾面無表情,他手上還拿着把已經歸鞘的刀,滿手都是血,冷着臉,一言不發地聽自己弟弟說話。
姬家那位弟弟是背對着她的,言辭有些激動:“你明明方才才答應過我的……”
只有他們兩個人,侍衛都不在身邊,可能是知道要吵架了,先讓外人離開,兩個人私底下怎麽吵都行,吵到興頭上再打一架。
姬金吾有些意外地看見了她。
察覺到自己兄長忽然挪開的視線,那位姬家弟弟也順着他的視線往身後看去。
紅衣美人披散着長發,神色驚慌,臉上粉黛淫淫,依稀有淚痕。她沒穿外袍,身上只有一件素色紅裳,甚至沒穿鞋,素足玲珑,踩在木質地板上,仿佛晨零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