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非天第 22 章 随欲

“宋老九,今日出殡。”

龍延在她身側彙報一聲,語調不鹹不淡。

楊蟬記錄着一篇東西,聞言停筆。

“這便是凡人的貪欲嗎?”她突然問道。

“是……”龍延一愣,轉而答道,“但不完全,貪欲……有很多種的……”

“哦,我知道,”楊蟬将那一篇寫好的書簡丢入火中,“好色的,貪財的,逐利的……我見過很多。以前,我總是奇怪他們為什麽要去追求這些死後都不能帶走的東西,現在我知道了……當他們得到時,他們會快樂。龍延……”

“是……”龍延應聲。

“露出笑容,是因為快樂嗎?”

“或許吧……”

“是嗎?”楊蟬思忖道,“所以貪欲的根本,是為了快樂;我殺人時能露出笑容,那便是快樂……那麽龍延,我殺人,就是為了快樂——這便是貪欲,對麽?”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楊蟬嗤笑一聲,展開一頁新簡,準備再寫一篇,“我以為你什麽都知道呢。”

“我是凡人,怎可能什麽都知道……”

楊蟬扭頭瞥了他一眼。龍延低垂着眉眼,可骨子裏醞釀着什麽,卻從來不願意被她看透。

“七情,我得三味了。”她盯着他。

“你……要聽實話嗎?”龍延道。

“說。”

“在我看來,你一味都未曾得到,那些,都是別人的,都不屬于你……”

楊蟬冷哼一聲,重重擱下筆:“從別人處搶來了,那便是我的!”

“那麽楊蟬,你告訴我:你殺人時的快樂,是真的快樂麽?你說你已知曉何為喜悅,那麽殺人時的喜悅,與品嘗當年麥芽糖的喜悅,是相同的麽?”

“這……”她想了想,答不上來。那似乎是相同的,又似乎是不同的。

龍延搖搖頭,似乎不想再與她就這個問題再行糾纏,又要離開洞府下山去了。

“你去哪裏?”楊蟬叫住他,“莫忘了,你是我的奴仆,離開華山方圓十裏外,便會自絕氣息!”

龍延耐着性子道:“我想出門透透氣,不行麽?”

“那你最近透氣的次數也未免太多了。你最近在做什麽,我一清二楚,”楊蟬向他的方向緩緩踱步過來,“怎麽?看上了那個村姑?她比葉琳琅,可差遠了。”

“你!”龍延有些生氣,“請你說話放尊重,除了琳琅,我不會……”

“虛情假意!”楊蟬不耐地打斷他道,“不是看上她,照顧她作甚!”

龍延努力平複下心緒,又答道:“她可憐……”

楊蟬斜了他一眼:“可憐?天下可憐的女子多了去了,難不成還要一一照應過來麽?!”

好一陣沉默,龍延突然冷笑道:“所以楊蟬,你當真拾回七情了麽?”

“什麽?”

龍延道:“凡人有情,所以知曉憐憫為何物;你,卻有曾憐憫過他人麽?”

楊蟬仔細一番思索:“我……”

他又道:“楊蟬,你可曾有為他人而怒、為他人而喜、為他人而悲麽?沒有,你的心裏,只有一樣換一樣,那是凡間是非,不是七情!你只知是非卻不通倫常,七情于你,又有何用?!”

一番道理,楊蟬頭一次,被一個凡人問得啞口無言。她許是如他所言這般的,但奇怪的是,若在以前,她甚至不屑一辯,可今日,她有意争辯卻不知該從何談起。

還未及反應,龍延一把攥住她的手,不由質疑地往洞外拖:“你不是要補全七情麽?!跟我來!”

正撞見迦南領着他的一群狐貍回來,迦南叫了一聲師尊一聲爹,驚訝地看那兩個長輩頭也不回地向山下去了。

……

林中一處破敗的小屋,方近前,便聽得一陣壓抑的嗚咽。離得越近,聲音斷斷續續,但越發清晰。

楊蟬知道那是誰的哭聲,她甩開龍延,低聲道:“你帶我到這裏,就為了給我看這個?”

他們離那屋子四丈開外,這麽低聲細語,燕兒是聽不到的。

“她哭了三天了……”龍延道,“宋老九死了,村人不知這家醜,還以為那是盜匪搶劫所致……那些村民,還念叨他是個好人,今日,就給他風光大葬,埋入宋家祖墳中……”

“……”

“但這姑娘,卻被她母親趕出來了。我找到她時,她已有小産的跡象……若不是發現及時,恐怕早已一屍兩命了。你可知她最後會如何?死去之後,或許她母親還會嫌丢人,将她席子一卷随處丢了。”

楊蟬背過手:“世間不平事太多,我不想管,你管不着。”

“你殺了她父親、她母親的丈夫,她現在無家可歸,你不該管麽……”

“可我不該殺他麽?該像之前那些人一樣,單取七情,留他一命,接着無情無欲地繼續和家人過一輩子?”楊蟬仰着頭逼視向他,“對,龍延,作為凡人,你們有七情,懂憐憫,會喜會悲,可你們,對這人性卻不及我明白!我是殺了她父親,但又如何?!她已有身孕,就算父親不死,還能心安理得地繼續在那個家中繼續生活?那村子向來只重男丁不重女眷,源頭在他們身上,我的罪,只有殺人一條!他們有罪,卻誰也不會承認!”

又是一陣哭聲傳來。

楊蟬繼續道:“她那番模樣,在那村子還能活得下去麽?出了那村子,又活得下去麽?你現在能救她一時,救不了她一世。反正往後悲慘,不如趁早把命收了。”

“見死不救,不是醫者所為,我不會放任她自生自滅!”

“對啊,你是不能。可是龍延,你能醫人,卻醫不得心。”楊蟬笑道,“你與我賭麽?這個姑娘,最後還是會自尋短見的。”

龍延不得不嘆息道:“楊蟬,你憐憫她麽?”

楊蟬別過頭:“我不知憐憫為何物。”

“那你可知,人因憐憫而幫助她人,只是付出,不求回報——這也是一只貪欲、一種喜悅呢。”

“恩?”

“你不是求七情麽?這裏有一個人,需你的救助,你可能沒有回報,但是,或許你幫了她,就能得到你想要的……這,你與我賭麽?”

楊蟬遠遠望了眼那小屋,沒有回答他。

“這屋子是你的?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龍延身上。

龍延一愣,想不到她會問這個,只得照實回答:“是……我先前的居所。”

“這居所,葉琳琅怕是不知道吧。”

楊蟬繞着屋子轉了一圈,始終沒有推門進去。她到最後,沒應他的賭,他也沒應她的。

是夜,華山一處崖邊。

燕兒扶着肚子,腳下是萬丈深淵,身邊唯有一棵老松相陪,一生孤苦至此,有家人如同沒有,這世間,她不知還有什麽可留戀的了。

“你,要尋死嗎?”

身後一聲詢問,她驚得一哆嗦。回頭只見一名白衣的女童,就連夜半的山風也撼不動她的衣袂。

“是……你……”她認出她來了。那臉上的淚痕還未幹透,是方才又哭了一場。

“你,要尋死嗎?”她又問一聲,向她逼近幾步,卻并不急于阻止,反而道,“你可知摔下懸崖之人,死狀如何?”

燕兒點點頭。她曾見過山上偶有人墜崖滑入山底深潭,缺胳膊斷腿,漲作一團,就那麽飄在水面,飄個數天若無人來撈,便也就沉下去了。

想起這般,燕兒背後一寒,有了一絲怯意。

那來者道:“摔下山崖之人,有好的,被山石擋個一路,落到泥地裏,一路上紅的白的,和成一團,山雨一沖,雖死無全屍,也算入土為安;有挂在樹上的,被山中雀鳥啄食了,這裏一口那裏一口,面目全非不說,上不及天下不及地,難以超生;還有那落入深潭的,更次,不知是摔死還是淹死,若是後者,還得做個水鬼等替身的……我記得,你家附近,就是一處潭水,這些,你看得可多。”

燕兒的神情有了絲退縮。

楊蟬繼續道:“你看一眼崖下!那今後,便是你的葬身之處,你看一眼,好死個明白。”

燕兒伸了伸脖子,眼珠子向下一瞟立刻縮了回去,跪倒在地。

那來者,已近前來了。

“死有何難,我一掌下去,你就與你那死鬼父親一樣,沒有進氣,只得出氣。可你甘心嗎?”

燕兒低下頭,不知不覺淚珠子又溢了出來:“那……我該怎麽辦……我能怎麽辦……她們視我為克死父親的瘟神,我有苦難言,已無處容身,有家歸不得……”

楊蟬道:“家可另尋,這處不容便換一處;可你的命只有一條,到了九泉之下,你還是得見你父親!”

“我不要見他,我恨他!”燕兒咬牙切齒道。

“你恨他,”楊蟬側着頭觀察她道,“如何恨?”

“恨……就是恨了……我不知何為如何恨……”

“哦,我還以為,你想再殺他一次。”

“殺他?”燕兒搖搖頭,“可他畢竟是我父親……”

“你既不想再殺他一次,又不想這麽快就見他,那你,唯有活着了,”楊蟬從懷中摸出一粒藥丹,“姑娘,活着吧!這藥,能打掉你腹中胎兒。這孩子,畢竟是逆倫常所得,而你還有數十年好活,餘生被他拖累,太過可惜了。”

燕兒猶豫一陣,最終還是接過丹藥,哆嗦着納入懷中。

“你……究竟是誰……”她問。

“呵……那一日,你去的哪座廟,求的哪個神?”

她抛下這句話,便重新走入樹叢之中。果不其然,龍延等在那裏,他張了張口,但并未說出什麽來。

“取這地脈之物,我也有他法,如由你先取得,我再搶奪,方法多得是,可我不願那麽做。龍延,我捉你作階下囚,是為了得到這件我真正想要的東西,而不是令你來事事教訓我。”

楊蟬與他擦身而過:“至于她……接下來,她要如何選擇,就看她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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