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人潮推擁着,從紫堇市巨大的回形建築內跌出,時間已經是晚上了。天是紫色的,遠處的平原灰蒙蒙,月亮是蒼白的人臉,墨黑的土狼犬匆忙掠過。
大吾在發言中說,希望大家保持震驚,不要驚慌。但幾乎沒有人這麽做;不管他們平時多麽崇拜冠軍,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誰還會訴諸理性?人們高聲叫嚷,以此宣洩恐慌,音調之高如蒸汽機車的噴鳴。他們牽成一條線,像一列望不到頭的火車,帶着各自的寶可夢,呼嘯着從樓房內湧出。
小溪在紫堇市邊上的117號道路上找了個長椅,和布魯皇并排坐下,布魯皇把頭靠在她肩上。她觀察着眼前的車流與人群,她覺得她誤入了荒誕劇現場。人們在喧嚷,聲音過大導致誰也聽不清誰,只得提高音量。他們吼叫的話語沒有任何實質性內容,無非是現在該去哪兒和有多麽害怕。交流完全變成了雞同鴨講,堆砌着毫無意義的重複。
她看了一會兒,突然想到哥哥一家,連忙摸出手機,翻開通訊錄,找到大江的電話號碼。兄妹間仿佛産生了心電感應,還不等她按下,大江便打了進來。
“喂,小溪……在哪兒?”大江那頭也是一片喧嚣。
“你們在哪兒?你們還好嗎?現在安全嗎?我在紫堇市。”為了不被人群的聲音掩蓋,她也只能對着話筒大吼。
“你說你在哪兒?我們在……那……市,我們要……過來。”
“紫堇市!”小溪把聽筒靠近,将音量提高一些,“你要做什麽?我聽不見!”
“什麽?海紫堇?我們……阿羅拉,直升機馬上……你快過來。”大江在咆哮了,但仍然被嘈雜的背景沖淡了。不過小溪聽明白了他想說的。
“不是海紫堇,是紫堇市。你在哪兒?凱那市嗎?”
“啥?新……堇?新紫堇在哪兒?卡那……市,和我們……升機回家……慷待市。阿羅拉……安全。”
“是紫堇市!”小溪又重複了一遍,“你們在卡那茲市嗎?我過不去,”她望向117號道路上長長的車流,“路堵死了。”
“哦,紫堇市。對,快過來……117……阿羅拉……安全。”
“我過不去,路堵死了。你們先走吧,不用管我了。阿羅拉也不安全。隕石落下來,不管在哪裏都不安全。”她吼得嗓子發痛,眼冒金星。
“你快……來!對,阿羅拉很安全。對,我們想家……回去。”
完全是雞同鴨講。小溪倒在長椅上,心道這出荒誕劇真是足夠荒謬,竟在不知不覺中把所有人,連同她自己,都成變了劇中的演員。
“你們為什……不發信息?”扶桑的聲音從聽筒傳來,比平時高了至少三個八度。
小溪:“……”
她挂斷通話,打開“彩虹建設董事會”,把她剛才說的一股腦輸入聊天欄,點擊發送。
很快,大江回複了,表示妹妹果然了解他,他就是死,也要死在故鄉。【真的堵死了嗎?紫堇市有停機場嗎?我讓司機去接你。】他接着發來幾句。
117號道路上,車流依舊望不到頭。小溪揉揉眼睛,她和哥哥一家相認不過兩周半的時間,沒想到就要分別了,還是在這種場景下。
她飛快輸入:【謝謝你。可是紫堇市沒有停直升機的地方。路已經堵死了,我也沒辦法去你們那兒。你們不要管我了。紫堇市市民有一半都在往卡那茲市跑,去那兒的機場和港口。你們現在不走,人多了就走不了了。】她想了想,又補充到:【我們在阿羅拉的家,還在慷待市嗎?媽媽也在家嗎?】
她把這句話發了出去。幾乎同時,對話框上方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她舉着手機,倚在布魯皇肚子上等待,在此期間,她目送了好幾批家庭提着行李離開。大概等了兩分鐘,她終于收到大江的回複:【對,大家都在。就差你了。】
她坐直身體,輸入回複,正要按下發送,群聊裏又跳出一條信息:【哥一家永遠愛你。】
她頓了頓,将輸入欄中的文字原封不動地發出:【我永遠愛你們。再見。】她覺得話題有點沉重,于是從表情欄裏挑出個熊貓頭表情,一并發出。
【再見。】大江回了個姹紫嫣紅的中老年表情。
告別了大江,小溪馬不停蹄,向夢幻發出視頻邀請。
無人應答。
夢幻還在睡嗎?小溪心下焦急,擔心家中的寶可夢出事。等了一分鐘後,再次發出邀請。
依舊無人應答。
她從長椅上躍起,拉過布魯皇,朝停車場大步跑去。
停車場完全亂成了一鍋粥,幾臺小轎車堵在門口,互不相讓,導致誰都出不去。刺耳的鳴笛聲夾雜着人們的謾罵與哭號,一同在密閉的空間中發酵。為了争奪出口,有幾個訓練家當場對戰,使場面更加混亂。小溪靠牆站穩,閉上眼睛,從0數到30,終于鎮定下來,找回了理智。
現在開車也是徒勞的,大路已經堵死了,她默默盤算。她沒有飛行系寶可夢,這意味着,她目前被困在了紫堇市。
她從停車場飛奔而出,來到紫堇公園,焦躁四顧,尋思解決辦法。突然,她發現公園正中的角柱之塔下搭出了幾個棚子,棚子上扯出一條橫幅,上面印着“臨時通訊點”五個大字。她趕忙朝那兒跑去。
“聯系不上家人、朋友和寶可夢的話請不要慌張!”一位藍背心女士舉着個喇叭大吼,她身旁有一只同樣穿藍背心的怪力,替她擋開人群,“我們是豐緣緊急情況部下屬的應急通訊小組。”
“我的雷電獸和我走散了!求您幫幫我!”一位黑發男子沖向藍背心。
“沒問題,您的名字是什麽?”她飛速記下男人的答案,扔給櫃臺後一個高個子組員。組員掃了眼信息後,從棚子裏叫來一只藍背心負電拍拍,朝電氣兔子耳朵裏吼了幾句。負電拍拍聽後皺皺鼻子,身體蹦出火花,開始從電氣囊中釋放電磁波。大約十秒鐘後,它停下動作,翻開桌上的地圖,對着某個方位點了點。
“在腳踏車店門口!”高個子組員大喊道。黑發男子謝過她們,轉身沖進大樓。
“您要找誰?”藍背心看見一個橙頭發女人朝這裏擠來,趕緊舉起喇叭咆哮。
“一只超能系寶可夢。”小溪揉揉耳朵,吼回去,“在綠蔭鎮,我聯系不上。”
“您叫什麽?”
“小溪。”
藍背心寫下“超能系”、“綠蔭鎮”和小溪的名字,然後撕下便簽條,扔給高個子組員。高個子瞥過紙條,叫來胡地,接着又是一通高吼。胡地點點頭,閉眼,屏氣凝神,湯勺上躍起紫光。很快,它睜開眼睛,按響桌上的鈴铛,一只魔牆人偶從隔壁棚子裏鑽出。胡地對魔牆人偶交流了幾句,捏着勺子離開了。
魔牆人偶蹦跶到小溪面前,左手平攤,右手伸出食指,往左手掌上戳了幾下。之後,它舉起左手,對準臉,手心離面部大概30厘米,嘴巴一張一合。
“我懂了,謝謝你,演得真好!”小溪熱情洋溢地說。她隐約記得圖鑒上有寫,看了魔牆人偶的表演後,不贊美它會被揍。
待魔牆人偶走後,小溪找了個相對僻靜的地方,摸出手機,第三次發出視頻邀請。邀請立刻被接受了,夢幻沒毛的大腦袋闖進屏幕。
“小猴兒!”夢幻快樂地眨着藍眼睛,“你想我們了嗎?剛才有一只胡地CQ,不對,是呼叫綠蔭鎮全部超能系寶可夢,問有沒有誰的訓練家是小溪。我讓它轉告小溪,直接聊視頻。”
“你剛才怎麽不接?夢幻,你要急死我了。你們一切都好嗎?”瑪夏多和智揮猩也出現鏡頭裏,二者對小溪招了招手。
“我剛才在下副本!”夢幻嘿嘿嘿地笑,像撿了什麽大便宜,“大概二十幾分鐘前,對面團隊的人突然不動了,我猜是掉線了。我和我老婆趕緊——”
“夢幻,”小溪打斷它,“所以你就只顧着撿人/頭,連接電話的功夫都沒有嗎?”
“我看見了你的邀請,但是我要下副本,想着待會兒接,你反正也沒什麽要緊的事。這不過會兒就忘了嗎?”夢幻笑盈盈地說,“反正也不差這麽一會兒。你太大驚小怪了。行了,已經聊了一分鐘了,還有事兒嗎?”
遠處棚子裏傳來一聲驚啼。小溪循聲望去,發現一位訓練家找到了她的沙奈朵,喜極而泣。沙奈朵目中含淚,緊緊握着訓練家的手,下一秒,和訓練家緊緊相擁。
“還有事兒嗎?沒事兒我挂了!我老婆在等我。”夢幻見小溪走神,又問了一遍。
“夢幻啊,”小溪轉向屏幕,想從夢幻的表情中找到一絲對訓練家的擔憂。但是她失敗了。“傳送裝置被希嘉娜毀了。”
“哦,你害怕了嗎?別怕,你們不是還有別的辦法嗎?”夢幻略加思索,“上次在流星瀑布,你們不是找到隕石了嗎?加油,我們會沒事兒的。”
“我知道,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只是……我今天突然覺得,”小溪喟然,“覺得孤獨。”
夢幻笑了。它一直是笑着的,只是現在,它的笑容闊得更開了,像一顆突然爆開的板栗。
“習慣就好了小猴兒,沒關系的,別那麽矯情。”它說,“誰又不是呢?”
小溪和瑪夏多、智揮猩挨個問候了幾句,告訴它們等車流量小點了她就回家,随後切斷視頻。
花園中,人潮依舊翻滾。
“他們怎麽就不能乖乖聽話,回家去?”路過藍背心女人時,小溪聽見她對高個子組員嚎道,“要對聯盟有信心,他們也不想想,茲伏奇·大吾是誰。”
“就是,”高個子也拿出一個擴音器,和藍背心對嚎,“他四年前救下了整個豐緣。那時候我還沒畢業,躲在宿舍和室友看直播,窗子外雨下得嘩嘩的,我還以為我們真的要完蛋了。”
“我當時也以為要完了,”藍背心點頭,“那時候,場面和現在差不多混亂。我記得直播裏面,冠軍操縱三只巨大的、柱子一樣的寶可夢,太帥氣了。”
“對對對!”高個子不能更同意,“他當時說了一句,只要有他茲伏奇·大吾在,豐緣不會有一個人犧牲。哇,簡直帥了我一臉。”
“是啊,今天的發布會冠軍也好帥。”藍背心眼神癡迷,“這些人就是一下子被巨大信息量沖昏頭了。等再過一個小時,想清楚他們是誰罩着的,就會安靜了。”
“不錯,”高個子附和,“總之等他們分泌的這茬激素被代謝了,他們也差不多該消停了。”
走到寶可夢中心門口時,小溪的手機又響了,是從沒見過的號碼。對方自稱是紫堇銀行的職員,說她四年前在保險庫存放了個包裹,今天到期了,請務必來取。
“包裹裏是什麽?”小溪問。
“我們也不知道。”職員一五一十地回答,“我們不能詢問客戶存放了什麽,這是個人隐私。我們是豐緣地區最大的銀行,在隐私保護上您大可放心。”
“我必須現在來嗎?您還沒下班?”小溪疑惑,大家不都瘋跑出去了嗎?
“不知道哪個龜/孫逃命時把電源一腳踹沒了,我和另外兩個同事被鎖在庫房,下不了班。”職員語調一本正經。
小溪:“……”
“鎖着鎖着也就冷靜了,隕石要是真砸下來,跑出去不是死得更快嗎?”職員接着說,“您別擔心,您不需要進來,我們會把東西給您遞出去。至于時間,您最遲明天晚上必須來。因為您當時和我們簽了個奇怪的合同。合同上說,您必須在今明兩天內拿走東西,否則我們将沒收您的財産。”
小溪:“???”
“我們銀行的政策是,如果逾期東西沒取走,将自動延期,續費一年。您是為了省一年的貯藏費,才把房子什麽的都拿來抵押嗎?您真是嚴于律己啊。”
小溪詢問地址後,表示随後就到。她挂斷電話,震驚得無以複加。她的确時不時地會犯拖延症,但四年前,她的拖延症已經嚴重到需要對自己下這種狠手了嗎?
她讓布魯皇跟緊她,在人群中穿梭,從寶可夢中心旁的大門鑽進大樓。她原以為人都跑到外面去了,樓裏應該很空曠,誰知剛一進去就和一個醉鬼撞了個滿懷。醉鬼推開小溪,揣起酒瓶子,搖搖擺擺地往外走,仰頭狂笑不止;他身旁的破破袋對小溪龇了龇牙,跟在醉鬼身後一蹦一跳地離開。
大樓內燈光璀璨,商店的霓虹燈招牌絢爛缤紛。小溪經過店門口,發現內裏均空無一人。所有人和寶可夢都在奔走,嚷鬧不休。小溪加入他們的隊列,循着導航,往北邊的樓梯跑去。剛跑到拐角處,她聽見了歌聲。她放緩腳步,朝歌聲的源頭走去。
拐角處的LED招牌旁立着一位老頭,破衣爛衫,富麗的廣告牌把他全身照得亮堂堂的。他兩側蹲着幾只瑪力露麗,面前放了個紙碗,裏面空空如也。他脖子上架着把和小提琴類似的樂器,一副吟游詩人模樣;每當他拉動琴弦,瑪力露麗便會順着節奏擊打肚皮。
小溪站在拐角的陰影處,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靜靜地欣賞了會兒音樂。一曲過後,她打開錢包,取出一張500的鈔票,交給布魯皇,讓它把錢放進老頭的紙碗裏。布魯皇聽話地跑開,不出一會兒,又擠開人群,跑了回來。
“謝謝你,小姑娘。”小溪聽見一個老态龍鐘的聲音,“為了感謝你的小費,我再給你念首打油詩吧。”
小溪朝老頭望去,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勉強看見老頭卸下脖子上樂器,從背上的破布口袋裏摸出一副快板。老頭對上小溪的視線,朝她咧嘴笑,露出沒牙的上颚。再然後,他擊打快板,頗有節奏地朗誦道:
“人生在世無幾何,有酒有肉且吃喝。多勤多儉多受苦,不如盡情去享樂。空空空,是色也空來財也空,人生在世萬事空,死去猶如做大夢。”
朗誦完畢,老頭脫帽行禮:“小姑娘,你明白這首詩的意思嗎?要是還有以後,歡迎你來卡洛斯,也許還能再見。”接着他彈回了最初的曲調。
小溪順着樓梯來到負一樓。她跟着路牌找到銀行,推開玻璃門。
“您好!”她習慣性大吼。布魯皇鼻梁上駕着墨鏡,兩手一抄,黑着臉往小溪身後一站,就跟要打劫似的。
“哎喲喂,”櫃臺後的職員驚地跳了起來,“您這是搶銀行嗎?都這時候您還有心思打劫?”
“對不起。”小溪道歉,放低音量,“我是來取包裹的。”
“噢,您就是布魯根·小溪吧?”職員檢查了小溪的身份證,遞給她一張表格,“我是剛才給您打電話的那位。”
“您好,”小溪把個人信息寫上去,畫畫似的簽下名字,“您出來了?”
職員将表格收下,拉了下鈴。不一會兒,一個搬運小匠抱着個木盒子出來。“哦,剛才我發現,電源是我自己不小心踢斷的。現在已經接上了。”他把盒子交給小溪。
盒子與家裏的藥匣子幾乎一模一樣,上面也刻了一只布魯。小溪懷疑它們是同一套。盒子沒上鎖,小溪剛按下卡扣,蓋子便彈開了。
盒子裏是一層金屬座板,座板兩端嵌着幾個金屬卡子,固定住一個小型金屬遙控器固定。遙控器的造型類似于某種傳送裝置。在日光燈下,它周身泛起銀色冷光。
小溪:“!!!”
這難道不是今天被毀的次元傳送裝置嗎?和數小時前見到的一樣,上面也鑲了塊STN黑白屏,側面縮着根天線。
小溪小心翼翼地取出傳送裝置。她聽見“咔噠”一聲,像是有誰按下了計時器開關,屏幕似乎閃動了一下。但等她再仔細聽時,聲音消失了,屏幕也恢複原狀,一切仿佛只是錯覺。
傳送裝置下壓着張紙條。小溪将它拿出來,走到燈管下方。
紙條上寫着一句話:“若計劃A與計劃B全部失敗,啓動計劃C,發射火箭。”
她覺得這字體莫名熟悉,瘦勁清峻,如同長在石縫間的松樹。在哪裏見過呢?她在腦海中搜尋線索,電光石火間,她突然意識到,這字體與那本紅皮筆記本上的,別無二致。
作者有話要說: 1. 本周的第二更,繼續謝謝大家!
2. 豐緣應急通訊小組是我的私設。不過本文私設好像有點多,似乎也不差這一點了哈哈哈。
3. 那首打油詩是我爺爺寫的。大概是他寫的吧,我在網上搜到了類似的,但沒找到完全一樣的。寫這一章的那段時間,他睡前一直在背這首詩;背到“死去猶如做大夢”的時候,他就會停下來,問我:“你懂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4. 但我覺得他寫得挺好的,所以給他安排了個卡洛斯吟游詩人的角色哈哈哈哈。
5. 這章沒有大吾,我之前承諾過每章都會把大吾拉出來遛遛,沒想到這麽快就食言了,對不起。我今後會多給男主一點戲份。
6. 4ZN-LB27-ZXG-2W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