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手術室的走廊被哭聲覆蓋着,一個孩子控制不住的嚎啕,與一個母親極力壓抑着的啜泣。盧苓韻遠遠地便看見了那對坐在走廊邊的母女,女兒趴在母親肩膀上,纏滿了紗布的左臂挂在半空,母親則一邊摟着女兒,一邊用餘光看着那緊閉的亮着燈的大門。
盧苓韻沒能走上前,而是被佘銳帶進了拐角處的一個小雜物間,看起來是被警方臨時當做了辦公室。而董碩就坐在裏面,看見盧苓韻的到來,他從角落中掏出了個小馬紮,放在了盧苓韻面前。
“事情是今天中午發生的,”沒等盧苓韻開口詢問,董碩就自己解釋了起來,“在阿法大酒店,鄒氏母子三人本來在酒店餐廳吃午飯,女兒鄒蕊忽然說肚子不舒服,哥哥鄒祥平就陪着一起去了洗手間。我們查了監控,距離餐廳最近的四號洗手間當時門口其實是放了‘清掃中’的牌子,按理來說不該進去的,但牌子被路人弄翻了,兄妹二人沒注意。”
“鄒蕊進去了,鄒祥平在門口等着。可剛進去,他就聽到了妹妹的一聲尖叫。據鄒蕊回憶,她是在女洗手間碰見了男子,也沒注意到對方穿着清潔工服就叫了出來。本來這也不是個什麽大事,但好巧不巧,那男子就是在逃的網約車案疑犯王勝。她這一叫,讓王勝直接紅了眼,拿出随身帶的刀就砍。鄒蕊被砍傷了左臂,沖進來救妹妹的鄒祥平卻被一刀捅在了胸口上。”
“根據當時的情況來看,應該是王勝害怕鄒蕊的叫聲招來其他人,所以沒能來得及拔刀,更沒來得及再次對鄒蕊下手,就慌慌張張逃出了酒店。”瞄了一下盧苓韻的表情,卻沒能讀出什麽實質性的東西,“我們的人正在全城圍捕……”
“實際上,昨天深夜我們就初步鎖定了王勝的疑犯身份,但因為搜查證下來需要時間,直到今早我們才得到許可調查他的住處。他住的地方留下的線索不多,卻足夠定罪,但從房間裏的痕跡來看,他應該至少有一周沒回去過了。我們知道他手頭緊張,本打算從這個角度入手追捕的。只是沒想到,全城通緝令才剛下來,就發生了這事。但的确,有些酒店對于清潔工的招聘很松,什麽背景都有,他又有□□在手,我們應該早些注意到的,是我們的疏忽。”
董碩停了下來,觀察着盧苓韻的反應,卻只見她低頭看着腳尖,不知道在想着些什麽。就在董碩以為她不會說話了的時候,“時間具體是什麽時候?”她問道。
“時間?”
“聽到四號洗手間發出尖叫聲的準确時間。”
雖然不知道盧苓韻為什麽會在意這個,但董碩還是回答了:“中午十二點四十四。”還補充了句,“但王勝是在三十二分就進去打掃了的,‘清潔中’的牌子是在三十九分被路人踢倒的。”
盧苓韻點了點頭,卻也沒解釋為什麽這麽問。
董碩放棄了去追尋其中原因,而是繼續了起來:“但我把你叫來,為的卻不是這件事。”
盧苓韻眉毛一皺。
“其實,陪妹妹上洗手間之前,鄒祥平正在給我發微信,我當時忙着查案并沒有看到。一直折騰到了剛才才看見。一看完,我就讓小佘将你叫了過來。”将雙手攏在了面前,溫和的目光瞬間變得有些犀利,“他找我,是想讓我幫他調查一件事。什麽事,你知道嗎?”
想起之前電話中董碩的措辭,盧苓韻的眉毛皺得更深了。
“鄒祥平和鄒蕊實際上都是鄒氏夫婦領養的孩子,這個我不記得我之前講過沒有,但我猜你應該知道。這倆孩子雖然是法律上的兄妹,實際上卻沒有半點血緣關系。和鄒蕊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不同,鄒祥平是在八歲家裏出事後,才被送去的孤兒院,剛去沒幾個月,就被鄒氏夫婦領養了。”
董碩發現,講到這兒時,盧苓韻放在膝前的雙手不受控制地攥成了拳。
“在原本的家庭,他有一個比他大四五歲的姐姐,那個姐姐在他八歲的時候失蹤了,他讓我幫他找那個姐姐。他給了我一張有她姐姐的照片,”說着,董碩從身上掏出了手機,“他家境不好,很少拍照,這張照片是在他出生的時候,父母用從鄰居借來的膠卷相機拍來作紀念的,這也是唯一一張有他姐姐的全家福。”
當着盧苓韻的面從相冊中調出照片,“像素不高,我讓人幫忙修複了一下才看清那個牆角的人臉。”接着,董碩就不再說了,而是靜靜地舉着手機。
手機照片裏的房子很是破爛,牆黑突突的,給這本應“喜”得貴子的畫面硬是添上了種陰郁的色彩。照片正中央的炕旁站着個灰頭灰臉的中年男子,男子嘴角大咧、雙眼放光;炕上則躺着一個面色虛弱的中年女子,女子半側着身抱着個皺巴巴的紅色嬰兒,嘴角勉勉強強勾起一點弧度,目光卻并未看鏡頭,而是飄向了左前方的角落。
董碩将女子目光所指的角落放大了,那兒有着通向其他房間的走廊,而在與走廊相連的牆角,則探出了個小小的腦袋。小孩的頭發很短很亂,若不是提前知道,根本判斷不出性別。小孩兒臉上身上全是灰,一件成年男性的背心從頭穿到了膝蓋,背心已經髒得看不出顏色了,為了遮住上半身,背心的吊帶處還被打了兩個很醜的死結。
或許是營養不良的緣故,她沒有半點屬于四五歲兒童的圓潤,乍一眼看去,骨頭似乎很快就能戳破皮膚跑出來。再将照片放大些,就看了女孩左半邊腦袋上有着些紅褐色的東西,一直順着眉骨蔓延到了眼角。有着職業病的董碩一眼就能大致判斷出,那是血跡。而同樣的,女孩露出來的肌膚上,隐約可見許多青紫色的條形挫傷,就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抽打過一樣。
女孩的目光是看向炕的,其中帶着些好奇,帶着些羨慕,更多的,卻是恐懼。她雙手緊緊地抓着牆角,雙腳做好着轉身的準備,就好像生怕照片中的某個人看見她的存在,随時打算拔腿就跑似的。
而這偷看着新生弟弟的瘦骨嶙峋的女孩,長得與盧苓韻……
董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盧苓韻左眉角上方的淺色傷疤上,心情有些複雜。
“唔。”盧苓韻看了眼屏保上的時間,将手機還給了董碩。
7月25日,17時14分。
“所以,你覺得這照片裏的人,是我?”盧苓韻的臉上帶着些陰沉,卻也帶着些事不關己的冷淡,一時間竟讓董碩分不清哪個才是她的真情實感的流露。
董碩搖了搖頭:“是祥平自己這麽認為的,他說他之前在火鍋店見過你,一眼就認了出來,但你卻好像并不記得他,所以才來找我幫忙調查。除了照片,他還說過,他姐姐額角有一道傷疤,右手腕上有一塊兩頭細中間粗的胎記,還有……”
“那你呢?”盧苓韻挑着眼皮打斷了他,“你也覺得這個手腕胎記、額角疤的人是我?”
“感官上,是。但理智上,卻還在猶豫。”董碩毫不隐瞞地回答着,“面部識別,我已經讓人去做了,出結果還需要些時間,而且按照這個照片的像素,對比結果的準确率也不會有多高。”
也不知道是在贊成些什麽,盧苓韻抿着唇點了點頭:“你說過,他的姐姐比他大四五歲,就算他今年十九,她姐姐也至少該二十三了吧?而我,”從包裏翻出了身份證,指着上面的出生日期,“九八年四月出生的,才二十一。”
“這也是我……”
“董隊!!”突然闖進來的一名警察打斷了二人。
看見來人的表情,不知為何,盧苓韻的心髒漏跳了一拍。
“怎麽了?”
“那孩子……”警察站在門口,垂下了頭,“沒救過來。”
像是沒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似的,董碩愣了足足十來秒,這才嘆着氣點了點頭。下一刻,他的目光便情不自禁地落在了盧苓韻身上,卻發現盧苓韻已經不知從哪兒掏出了個巴掌大的黑色筆記本,正用一根極短的鉛筆在寫着些什麽,似乎根本沒聽到這個噩耗。
黑色巴掌大的本子,“劇本”。不合時宜地,他想起了盧苓韻曾經開過的玩笑。
走廊裏的哭聲瞬間大了起來,撕心裂肺的哀嚎似乎減緩了時間流動的速度。
他看見,盧苓韻合上本子将之收了起來,他又看見,她将那削得很尖的鉛筆筆尖朝肉地握在了左手掌心,她咬住了嘴唇,擡起右手,對着那攥着筆左手就是狠狠一拍。
只聽嗤一聲,又或者根本沒有任何聲音的,半根鉛筆穿透了盧苓韻的手掌。
“你!!”
不等董碩再說些什麽亦或出手阻止,盧苓韻就又已經将那筆給拔了出來,插筆拔筆動作一氣呵成,若不是額頭上那一顆顆豆大的汗珠,與那被咬得發白的嘴唇,董碩差點就要以為盧苓韻患有無痛症了。
“你!!小佘,快去!去……”董碩一邊大跨步抓住了盧苓韻的雙手,一邊向佘銳吩咐着。
可他的吩咐卻并未說完,因為,下一秒,随着一串血珠從盧苓韻掌心滴下,他聽到了這幾個毫無起伏的字眼:“歸識,六小時整。”
半空中的血滴應聲化作血霧,帶來了之後的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