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一言道過,洛久瑤的動作微微發僵,下意識看向沈林。
沈林擡眼,嗓音發冷:“是嗎?秦世子口中說着與殿下交情不淺,卻在臣面前盡言的是诋毀之語,如此便與人論交情深淺,未免太大言不慚了些。”
秦征面色一暗。
“沈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膽大包天私換重案疑犯,這可是不小的罪。”
他不再裝樣子,揚着下巴指了指他身後,“年關在即大軍将要回京,這個節骨眼兒上我若将此事宣揚出去,也不知聖上是會看在沈停雲的面子上保你,還是借機責難沈家,以過抵功?”
他壓低些聲音,話語剛剛好響在三人之間,洛久瑤将他的威迫聽得清楚,伸手輕輕扯了扯沈林的衣袖。
沈林依舊擋在她身前,沒有動,也沒有回頭。
于是洛久瑤前行一步,與他并肩。
“世子原是來找九殿下的,剛巧殿下前些日子提及在長景殿拾到的長釘,猶自感嘆,世子的鈎月刀之利不僅能削落長釘,怕是連殺人都不會見血的。”
她意味深長道,“秦世子,朝臣的死只能為聖上帶來一時困擾,威脅聖命卻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你既說九殿下背倚東宮,也不知太子殿下若花心思查下去,聖上是會先處理眼下這樁案子,降罪于妄圖茍且偷生的九殿下,還是會借此東風來料理秦王,分一寸崇昌的地界?”
“那枚長釘果然……”
秦征眉目一凜,頗有幾分不可置信,“所以你如今是在要挾我?”
洛久瑤不慌不忙:“世子做什麽是世子的自由,我們本就井水不犯河水,談何要挾?”
一語道過,洛久瑤徑直牽過沈林的衣袖:“大人風寒未愈,天涼風冷,請上車罷。”
馬車悠悠穿過兩條街巷,洛久瑤始終未摘下幂籬。
馬車平穩,車內安靜,她的心卻始終難以安定下來。
沈林坐在對面,她擡起手就能觸碰到的距離,可他們就這樣相對坐着,久久無言。
良久,有風順着未關合的車窗吹入,幂籬的紗輕輕蕩了蕩。
洛久瑤低聲開口:“沈林,方才秦征所言……”
話才說了一半,她卻說不下去了。
秦征所言并不都是假話。
手段頗多善于心計,用與沈林的交情賣東宮的人情。
她的确是這樣的人,也的确這樣做了,包括慣來不願在沈林面前露出的銳利模樣,今日也一并給他瞧了去。
車輪辘辘,馬車轉過一條長街,途徑街角的冷風一瞬灌進來,洛久瑤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沈林關合車窗,嘈雜聲便也都被掩在窗外,再聽不見了。
“殿下,臣只信自己親眼看見的。”
亮起的天光自窗紙映進來,沉沉浮浮錯落在幂籬的輕紗上,流淌進洛久瑤的掌心裏。
洛久瑤蜷起指尖,卻握不住那道憑空而落的光。
沈林的聲音再次響起。
“殿下曾交給臣長釘與聘單,幫臣去信給北地,殿下與賀小姐素昧平生,見其落水想要救人亦是出于真心,這些臣都親眼得見,看得真切。”
洛久瑤眼睫微斂。
不是這樣的。
前往長景殿是為了遇見他,交付物件是想取信于他,去信給北地亦是要借機證明自己的價值給東宮看,從而在宮中立身。
落水救人更是因沈林說過賀家蹊跷,而賀令薇剛好是一處調查的契機……行事之本早已經在她的思緒中刻下烙印,即使她不想如前世那般多番算計,可直到如今,她所做的樁樁件件卻皆有目的。
她遠沒有沈林所說的那樣坦然。
洛久瑤垂首,眼前的紗便也輕蕩,緩緩墜下。
本該垂落至膝處的紗卻被一只手接住了。
輕紗随着流淌進來的光線一同覆落在沈林的掌心,隐隐透出他修長的指節。
他沒有下一步的動作,聲音卻柔和又清晰的落入她耳中。
“如今亦然。殿下将幂籬取下,臣才能看清楚殿下。”
洛久瑤指尖微僵,好似随着胸腔內的心髒一齊顫動起來。
她伸手觸到那一點躍動的光亮,也觸到他微涼的掌心,将輕紗撥開了。
—
馬車沒有回沈府,而是中途停在了熙朝茶閣側的巷子中。
洛久瑤再次扣好幂籬,二人一同走入雅間。
落座在沈林身後,洛久瑤才發覺,她兩次見到程驚鴻皆是在這間茶閣。
少年才自西沖府練過兵,不嫌冷似的換了身輕袍,腳步輕快地自房門走入。
他一拂衣擺,大咧咧坐在對面。
“幾日不見,沈大人終于又想起我了——呦,今日也是溪山雪芽?”
沈林點頭:“是想找你幫個忙。”
“好啊,是什麽……事?”
程驚鴻應答的幹脆,忽而看向沈林身後,眉頭微皺,“那是沈無憂?他怎麽?”
話說了一半他才發現來者的異樣,端着茶盞遮遮掩掩地朝沈林身後打量。
沈林道:“程驚鴻,我知道你在看她。”
程驚鴻放下茶杯,支着手臂懶散靠在茶案側,故意道:“是啊,我看今日的沈無憂,怎麽還蒙着張面啊?”
洛久瑤不聲不響。
沈林面不改色:“他近幾日身體不适,風吹不得雪淋不得。”
“身體抱恙你還帶人出來?”
程驚鴻仍盯着洛久瑤瞧,言語間頗有些意味深長,“所謂抱恙是指……變瘦了些?變矮了些?還是用了你的那柄刀?”
聞言,洛久瑤輕撫過腰間匕首,又想,程驚鴻是在說她又矮又瘦嗎?
沈林添了盞茶推至對面:“程驚鴻,你的問題真的好多啊。”
程驚鴻目光不收,嘴上也不閑着:“既是你請我來,我才多說兩句話你便嫌煩,這什麽道理?”
沈林終于側了側身,擋住他的視線。
程驚鴻輕笑一聲,收回目光。
“行了沈林,我已猜到是誰,你就也別藏着掖着了?有本事能藏一輩子不給人瞧?”
“是那日的那個姑娘,對吧?”
程驚鴻直截了當,沖他眨眨眼,“我又不吃人,還是我瞧上一眼就要同你搶人是怎麽着?”
話音落下,洛久瑤終于伸手,輕拽了拽身前人的衣角。
沈林遲疑一瞬,朝旁側讓開些。
洛久瑤靠近茶案與他并坐着,摘下幂籬。
這一世的程驚鴻從未見過她,她眼下無需回宮亦不必遮掩。
賀家的府邸有程驚鴻的人守着,沈林便免不了同他打交道,他們總要見上幾面的,她不能一直以沈無憂的身份示人。
洛久瑤對上他的目光,道:“程大人叫我許瑤就是。”
“許瑤。”
程驚鴻念她的名,似在思索着朝中哪個官員是許姓。
洛久瑤看出他的思慮,信口拈來:“民女是韶溪許氏人,自幼在宮裏當差。賀小姐遭遇不測時我剛巧在南蓉園伺候,對這樁案子有些許了解……是沈哥哥心善,生怕我與此案有所牽連會遭遇不測,便在大理寺審問後買通了司獄将我帶回。”
聽她未如常日般喚他,而是再次用了如此親近的稱呼,沈林的耳尖一時發燙。
他面色鎮定,卻下意識輕撫耳側。
程驚鴻了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原來你是宮裏的人,怪不得上次見你遮得嚴實,一張臉丁點兒也瞧不見。”
洛久瑤輕笑,為程驚鴻添一盞茶:“是,上次我借宮中采買溜出來見沈哥哥,不想那日哥哥是專程在此會見大人,讓大人等了許久,阿瑤在此賠不是了。”
“多大的事兒,你好不容易才能出宮一趟,自是你們見面要緊些。”
見她謙和有禮,程驚鴻反倒扭捏起來,“再說,他說是在此請我,其實想見誰還不一定呢。”
“你怕是不知,你來此的前兩日,他每日都請我在此喝茶,現在瞧來,心裏原是打的怕旁的算盤。”
洛久瑤怔然一瞬,下意識看向沈林。
沈林輕咳一聲,制止了程驚鴻接下來的話語。
程驚鴻雖性格直爽,卻是個知分寸的人,探究過洛久瑤的來處便也不再多問,轉而對沈林道:“是為了賀家的事?”
沈林點頭:“如今的賀府是你的人在守,我想進去瞧瞧。”
“你既洗清嫌疑,何必還要蹚這趟渾水?我聽聞如今賀府的人都提心吊膽,生怕下一個死的會輪到自己,你卻偏往那種不吉利的地方鑽。”
盡管這樣說,程驚鴻還是為他安排,“人是在宮中死的,守在賀府的人手沒有抽調很多,進去瞧一眼不是什麽大事。看守府邸的李齊是我的人,我等下安排,你晚些時候過去就是。”
沈林:“多謝。”
“你我之間哪兒還用謝來謝去的。”
程驚鴻眨眼,又神神秘秘道,“對了,今日練兵時我聽他們說,秦王世子昨日午時急匆匆地去了趟大理寺,今晨又去了一趟,這件事還同他有什麽關系?”
未料想秦征此前也去過大理寺,洛久瑤微愣,出言遮掩過去:“我聽聞賀小姐是秦世子的未婚妻,世子去瞧,大概也算情理之中”
“未婚妻?”
程驚鴻冷哼,“人還在時不見他體貼,如今沒了反倒急着關心,我看那姓秦的一直不算順眼,如今瞧着更是不對勁。”
聽他所言,洛久瑤心下也思量幾分。
如果秦征今日所言非虛,他真的是要去大理寺尋她……從長景殿的偶遇到白鷺亭無端提及合作,這一世的秦征,與她的瓜葛似乎過于多了些?
正事說完,程驚鴻起身告辭。
沈林起身相送:“不留下喝茶,同我們一起去瞧瞧?”
“我可不去,這半日在西沖府可是折騰得筋骨都散了,還是回家睡覺要緊。”
程驚鴻推開門,頓一頓腳步,“等等,你要帶許姑娘去賀府?”
“沈林啊沈林,我說你真是……許姑娘出宮一趟不易,宮外那麽多好看的東西,你偏帶人家去看什麽陰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