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命司時第 17 章

問訊室裏,一頭坐着盧苓韻和那個姓劉的女子,一頭則坐着董碩和曾?捶劑礁鼍?官。佘銳拿個筆記本站在房間一角,愣是看着形象大變的盧苓韻看呆了。

當盧苓韻提出借化妝品時,他本以為她将會從一個樸素的大學生運動員,搖身一變為踏着高跟仰着腦袋睥睨天下的時裝雜志封面人物。可怎知,拿着化妝品進洗手間的是盧苓韻,出來的卻成了現在這個翹着二郎腿坐在眼前的,眼妝花成了眼圈,粉底蹭成了地圖,口紅一半被吞另外一半呈現着嗜血畫風的,衣衫不整發型淩亂的……生物。

平時不離身的左手手表、右手護腕也都被取了下,左手袖子口露出半截紋身似的黑色數字,右手手腕背上的皮膚則顯得有些凹凸不平,像是個很深的擦傷或割傷留下的疤痕。襯衫牛仔還是那套襯衫牛仔,只不過上半身的短袖被一件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風騷皮外套給罩了住,外套沒拉拉鏈,襯衫的領子是歪的,領口的扣子也扣錯了截。

這麽一來,盧苓韻全身上下變得沒有一處不會讓人想入非非,懷疑她在這之前到底是和誰做了些什麽動手動腳的事情。

至于她當時胸有成竹提出的“打配合演戲”,佘銳本以為會是用着之前忽悠自己時的高水準來幫警方套話,可誰知,從新的問訊開始到現在,已經足足二十分鐘過去了,董隊與曾姐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三層,這倆人加起來說過的話都還沒超過三個字。劉小姐不開口本就在預料之內,但這盧苓韻……

并不知道其中內情、仍舊一頭蒙地将盧苓韻也當做了“小姐”團隊中一員的曾?捶季?官,還在苦口婆心地說着些什麽。劉小姐一臉冷漠地側着腦袋,盯着潔白的牆數着上面凸起的顆粒,偶爾用餘光看上身邊的陌生同伴兩眼,但從沒和對方的目光對上過。而盧苓韻則自始至終都翹着個二郎腿靠在椅背上,低頭用左手撓着右手腕上的傷,撓的力氣不大,卻很認真,就好像想将上面的某種看不見的東西扣掉似的。

似乎是說累了,曾?捶紀蝗煌A訟呂矗?問訊室內陷入一片安靜。

意外的安靜讓盧苓韻擡起了頭,她好似無意地瞟向了桌面的幾組素描。受到盧苓韻的影響,劉小姐也從牆面收回了目光。冷不防的,屋內的五人在那瞬間對視在了一起。

“女孩子家家的,怎麽就不愛惜愛惜自己呢?”也不知道是出于怎麽一種心理,年紀足足比盧苓韻大了一輪的曾?捶跡?突然扔出了這麽一句話。

盧苓韻停下了撓手腕的動作:“不愛惜自己?”翹起的半截眉毛帶着那扮鬼似的眼妝,不知為何,竟然凝聚成了一種嘲諷的意味,只是不知那嘲諷的對象是誰。

似乎是見着有了突破的跡象,曾?捶加攵?碩對視了一眼。

“一個女孩,獨自一人在這城裏讨生活,的确也不容易。但比起這個,總是有別的更好的、愛惜自己的活法的。”董碩微微将身子向前一傾,語重心長地說了這麽一句。

“更好的活法?不愛惜自己?”盧苓韻也放下二郎腿,将半個人靠在了桌子上,像是随時準備撲到似的,“警官您與其問我們怎麽不愛惜自己,咋不去問問這天底下的男的,為什麽管不好自己的腿?”犀利的目光停在了董碩的……腿上。

“……”

“兩位警官。”盧苓韻笑了,舔着嘴角那歪了的口紅,就像是嗜血的惡魔在大飽口福後舔盡嘴角血跡那樣,讓靠牆的佘銳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咚的一聲後腦勺磕在了牆上。

“兩位警官應該從小到大都是人上人吧?”她又往前湊了湊,“父母是有錢的父母,親戚也都是城裏的親戚。不愁吃不愁穿,周末假期還能到處旅游到處玩,沒窮過也沒見過身邊人窮。從重點小學初中高中特尖班,順風順水考入重點大學,毫無懸念地當了警察,年紀輕輕就成了幹部,人上人,精英中的精英。從小到大遇到過的困難挫折,頂多也就是個高考吧?再加個公務員考試?嗯?”

“這樣的你們,”半個身子已經貼在了桌面上,“來教育我們,要好好愛惜自己?”維持了一會兒這種姿勢,最後嗤笑一聲,靠回了椅背,“警官們還是省了這思想工作的力氣吧,要抓就抓,坐牢就坐牢,只要你們的證據夠。”

“至于這個?”用眼神指了指桌上的照片,“四五年前的事兒,就算發生過,鬼記得?何況它根本沒發生過呢?”扭頭給劉小姐遞了個眼神,“對吧?”

“呵。”劉小姐并沒有理會盧苓韻的主動結派,而是繼續不屑地扭頭看白牆。

“瞧,”盧苓韻咂了咂嘴,“人向來分三六五等,便是在我們這種泥潭裏,也是有級別區分的。人上人的警官們喲,等啥時候你們……”

啪!曾?捶紀蝗灰話駝婆腦诹俗郎稀?

“別在這給我左一句人上人右一句精英的!人與人的出身是有差別沒錯,但之後的人生走成什麽樣,還是在于自己的得行!富貴家庭?有錢人?呵,我背着弟弟在田裏插秧的時候,你還在喝奶呢!我爸媽五個孩子,哪來的錢送我上學?學費都是我自己養豬放鴨賺來的!當年為了買那麽一本必須的練習冊,我連吃了一個月的發黴榨菜拌白飯。出身不好?那只是你走上歧路給自己找的借口罷了。”

“沒努力也沒把自己逼到絕境過,就想找個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一步升天。嘗過一次甜頭就停不下來,只要為了那錢來得像流水的生活,哪怕出賣自己的身體也無所謂。這樣的事,這樣的職業,是你自己的問題,不要把什麽都歸咎于出身、歸咎于社會!”

盧苓韻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僵到佘銳不敢相信她這是演出來的。

“呵,”她垂下目光,雙眼中蒙上了一層幕,“你這話,我也聽多了。有啥辦法?像我們這種人,就是自甘堕落。在糞坑裏活着不也是活着嗎,而且,”好似不經意地看向了身邊的劉小姐,“糞坑裏呆久了,也就聞不到臭味兒和腥味兒了。”

又雙手抱着後腦勺往後一靠,“哪能和你們比呢?我們……”

“誰跟你‘我們’了?”一旁的劉小姐突然開口,似乎是為了印證這句話似的,她特意面帶厭惡地将椅子往遠離盧苓韻的方向挪了挪。

“喲,姐姐你這還是個待在糞坑裏想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吶!”盧苓韻饒有興趣地從後腦勺收回手,痞子似的側着身往劉小姐身邊靠了靠,“妹妹我雖然經驗沒姐姐你豐富,但有些道理卻是比你懂的。咱們糞坑裏的小白蟲,在坑邊蠕一蠕就行了,是經不起天天做夢白蟲脫殼變成朵蓮花的。咱們……”

“不是每個這種行業的人都和你一樣……”劉小姐說到一半,突然愣住了,臉上的厭惡被自嘲慢動作地吞噬着,自嘲中藏着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悲哀,自嘲褪去悲哀變濃,可很快又被自嘲替代,“……呵,我又能有多大區別呢……呵哈哈,哈哈――”變臉似的幾番情緒轉化,最後歇斯底裏地笑了起來,越笑聲音越大。

盧苓韻對着董碩聳了聳肩。

笑聲久久地在房間內回蕩,笑着笑着久了,竟将這房間的溫度都笑低了下來。房裏的另外四人都識趣地閉上了嘴,靜靜地等待着這瘋笑背後的故事。

不知過了多久,“自己賺錢讀書?我難道就不是嗎?”這樣一句話夾雜在了笑聲中。之後,笑變成了帶着笑顏的抽泣。

“六年前,我才多大,嗯?我才多大?我一個人帶着各種各樣的美好幻想,跑來這傳說中的大城市讀書。結果呢?大城市給了我什麽?你們這些所謂的人民警察又給了我什麽?我白天上學晚上打工,飯店老板見我孤零零的一個學生好欺負,每天都把我留到很晚很晚,等到最後一桌拼酒的客人散了,打掃完,才讓我走。為了學費,這些我都忍了。那些酒鬼見色起意,點名讓我負責他們的包廂,老板也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我能怎麽辦?除了忍着照做?”

“可那天發生了什麽?發生那些的時候,你們這些警察又在做什麽?我收拾完殘局,一個人走着夜路回宿舍,那幾個酒鬼就一路跟着。他們跟到一個角落,對我下手的時候,你們又在哪裏?我被他們綁來強行接客的時候,你們又在幹什麽?飯店裏的同事、學校裏的同學,那麽久,整整半年,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失蹤了?呵。”

“在那種地方,我能怎麽樣,啊?除了滿足他們、配合他們,除了助纣為虐地幫着他們管着其他的女孩?是啊,我出賣自己、出賣同病相憐的人,我配合、我幹的好,我成了他們的同夥,我走上了這條不歸路。可有人問過我願不願意嗎?有人給過我別的選擇嗎?”

“他們後來是相信了我,是把我放出來了,我是想過去找你們警察啊,但該發生的早就發生無數遍了,我全身上下,學業、人生、健康,還剩什麽可以挽回的?我去找了你們,你們抓了他們,還有意義嗎?呵呵,”又是一個燦爛的笑容在劉小姐臉上綻放,就像那沾血的白玫瑰一樣,“是啊,我最後沒去找你們,但我去了趟醫院。”

房間內的陰涼伴着那暗夜幽魂似的笑,董碩瞬間有了種十分不祥的預感。

“我滴了滴血在艾滋病試紙上,”嘴角大大地裂開,就連眼角都滿是笑容帶來的褶皺,她幽幽地、一字一字地吐出了,“陽,性。”

佘銳打了個寒顫。

“試紙上那紅色杠杠還真是刺眼啊,眼珠子都快被亮瞎了。”她将雙手撐在了桌面上,微微靠向前,死死地盯着曾?捶嫉乃?眼,“然後我就想啊,反正得都得了,得的也不是梅毒那種看起來惡性治起來簡單的東西,而是這種要命的玩意,那我為啥不幹脆……當個‘職業小姐’,來回報這個美好的社會呢?嗯?你說是不是,警官?”

伸出一只手,劉小姐從桌上的素描中挑出了一張,“四年前那矮胖子?記得啊,怎麽能不記得?金泉賓館606號房,多吉利的房號。他可是我的第一個回報對象呢。”用食指指節敲着紙張,噠、噠、噠,節奏分明,“我記得很清楚,那應該是那小子的第一次吧?瞧他當時興奮的樣子,臉上的贅肉抖得喲,一看見我洗完澡出來,褲子就……”

董碩沒有讓她繼續說下去,而是一拍桌子站起身,繞過桌角一把抓住盧苓韻的手腕,完全不理她會不會被絆着,頭也不回地扯着她出了房間。

啪!房門在身後關上。

――――――

幾分鐘後。

“董隊。”佘銳從屋內走了出來。

“去,聯系疾控中心。”董碩轉身吩咐着,眼角的餘光卻又碰見了正好從另一個房間與兩名警察一起走出的妹妹董霜,“不,不用了,我自己去一趟。”說着,三個大跨步抓住一臉懵的董霜,又轉頭向盧苓韻扔下了一句,“你也來!”

可盧苓韻沒動。

“別愣着,快點。”董碩的口氣中有着說不清的焦急。

“你要去買阻斷藥?”盧苓韻還是沒動,“先不說那晚被傳染到的機會本就微乎極微,就算有了個什麽萬一,這距離案發都快一周了,早超過了72小時,吃了也沒用,只是上吐下瀉折磨自己而已。”

“有這個時間自己吓唬自己,”盡管董碩的臉色已經有了種要黑成銅鑼的跡象,盧苓韻卻還是繼續着,“還不如去買個試紙測一下,雖然我記得,現在這個時間點測準确率也就百分之五十,要等到五六周後測才準。”

董碩握着妹妹的手在抖。

道理,他都懂,他也明白那犯人根本沒來得及對自己的妹妹做些什麽,但艾滋病的事實就擺在眼前,成了他這個做哥哥的跨不過的坎兒。

“哥?發生什麽了?”在場的所有人中,只有董霜一個還在一頭霧水着。

董碩深吸了口氣,剛張開嘴,一個穿着白大褂警察就小跑來到了他面前。盧苓韻隐約記得,她見過這個人,在那個早已不複存在的時空裏。

“董隊!”匆忙趕來的陳法醫氣喘籲籲地将一個盒子遞了出來,“血檢試劑,正好幾個月前的那個案子用過,還有剩的。”

愣住片刻後,董碩慢慢地點了點頭。他拉着董霜的手,将她帶向實驗室的方向,“過來。”又轉頭招呼盧苓韻,“你也做一個。”

盧苓韻聳聳肩,跟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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