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遂元樂十一年,塞外大漠,黃沙似雪,廣袤,無垠,一眼望去,金色的沙海無限伸展,一直鋪到遙遠的天邊,似乎無窮無盡。
漫天鋪地的黃色中間,緩緩走過一支駝隊來,當先幾人,身着祗服,手持符節,身後一隊甲衣侍衛,走在中間的一只駱駝,身披紅毯,背上端坐着一名身着嫁衣的女子,這女子着一身霞帔,大紅的鬥篷從頭頂一直披瀉下來,臉上更是被紅色的紗巾牢牢裹住,只看見露在外面的兩彎秀眉和一雙妙目。
仔細看去,那女子秀眉微蹙,雙瞳含愁。她伸手悄悄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腰身,然後在靠在了身後的鞍背之上。
“蘇大人,你說說這大漠走到什麽時候是個頭啊?”那女子開口道,聲音細柔,帶着絲稚氣,應是個剛過及笄之年的少女。
坐在後面駱駝背上的,是一個身着铠甲的年輕男子,生得劍眉星目,甚是英氣俊朗,聽得女子問話,他催動跨下的駱駝靠近一點。
“回安公主,再有兩三天的功夫,就能走出這片大漠了,過了沙漠就是新月城,大月可汗到時會在新月城迎接公主聖駕。”那男子微笑着道。
“蘇大人,我聽人說大月可汗又老又醜,還專以殺人為樂,是個喋血的暴君。你說這是真的嗎?”少女的聲音有些恐懼,帶着絲對未來的彷徨之意。
“公主,傳言多有不實,屬下可聽說大月可汗是位鐵骨铮铮的枭雄。再說,安公主是嫁做可汗阏氏的,又是我天遂禦封的和親公主,大月可汗定會以禮相待的,請公主放寬心。”那男子仍是溫言道。
少女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只靠在鞍背上閉目養神了。
送親的隊伍仍在大漠裏緩緩移動,腳下的黃沙似是綿綿無盡,長途跋涉早令衆人疲憊不堪,心裏都想着将意安公主早些送入新月城,見了大月可汗也好了結了這樁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身着嫁衣的少女便是大遂的和親公主季意安,此刻她表面看起來是在閉目養神,心裏卻是思緒雜亂,愁腸百結。母親屍骨未寒,那些人便似眼中釘一樣将她遠遠的打發出皇宮。
歷來和親的公主,都是從後宮不得勢的宮女中或是宗親庶女中選出,然後封個公主的名頭下嫁,卻不料自己這個皇帝親生的公主,竟落到了和親的地步。
“父皇果真是個薄情的人,母後也果真是個好皇後,當得了仁慈賢德的好名頭。”季意安嘆了口氣,在心中嗤道。
意安公主匆匆下嫁和親,連送親的隊伍也是匆匆湊成的,只派禮部侍郎及禮部的幾名小吏跟随,負責護衛的,居然是一幫老弱病殘的侍衛,也不知從哪裏尋來的。
禮部侍郎也是一把年紀了,聽說前段時間得罪了和當朝國丈吳國公,被派了這樁差事倒不足為奇了。奇怪的就是禦前二等侍衛蘇雲郎,在意安公主的送親隊伍出發的前一天,去皇帝面前請命,自請送意安公主至大月國。
蘇雲朗是當朝丞相蘇恒的庶子,剛過及冠之年便入宮作了禦前侍衛,自然是意氣少年,鮮衣怒馬,前途一片光明。聽聞他請命去送親,皇帝雖是有些疑惑不解,但吳皇後知曉後,倒是着實誇了一番蘇雲朗,又向皇帝進言,意安公主遠嫁,當有個身手好、身家也好的送親大使跟随,也是皇上對公主的一片舔犢之情。
元樂帝一聽,也覺得皇後的話有幾分道理,便欣然答應,便封了蘇雲朗為送親大使,和禮部侍郎一起持節出使大月國。
這一路長途跋涉甚是艱苦,季意安雖不是自小嬌生慣養,可也未曾吃過這樣的苦頭。幸好有蘇雲朗一路細心照料,他竟比随行的兩位侍女想得更周到貼心。季意安心裏對他充滿了感激,同時也是有些不解,不明白他為何自請來送親,還對自己照顧有加,可是她也不好意思開口相問。
季意安正自思緒飄離之間,忽然聽得遠處有一陣嚎叫之聲傳來,那聲音如狼似虎,怪異刺耳,驚得座下的駱駝突然間有些躁動起來。季意安吓得趕緊掙開眼睛。她這一掙眼便發現了一片久違的蒼翠之色,原來他們竟是走到了一處綠洲之地。
“公主莫驚,屬下前去看看。”蘇雲郎寬厚清朗的聲音響了起來,又示意身後的一名侍衛上前拽住公主座騎的缰繩,穩住了躁動的駱駝。蘇雲朗則驅動坐騎去了隊伍最前面。
季意安擡頭看向遠方,便見綠洲之後的沙丘裏突然冒出來一支馬隊來,那些馬上之人全都着一身色彩雜亂的怪異服飾,臉上更是畫着猙獰的圖案。那些人一邊發着怪異的嚎叫聲,一邊奮力揚鞭,跨下的高頭大馬像陣旋風似的朝季意安一行人直沖過來。
“大家注意了,這些是北羌的沙匪,千萬要小心應對,一定要保護公主的安全!”蘇雲朗揚着嗓子喝了一聲。
居然遇上了北羌沙匪!所有人的心裏劇震,繼而冰涼一片。北羌地處大漠苦寒之地,北羌人沒有良田牧場,也沒有讓賴以生活的技藝,只以天生蠻力搶奪周邊小國或者過往的客商為生。他們所到之處,燒殺搶掠,寸草不生,一直是周邊國家夢魇一般的存在。
只是北羌人雖蠻,但腦子一向精明,他們只侵擾國力貧弱的小國,卻從來不敢對實力強大的大國動手,這也是他們如同毒瘤般存在于大漠之上得以延續的原因。
“你們這些北姜人聽着,我們是送天遂公主往大月國和親的送親隊伍。你們若是想取錢財,公主自會賞賜于你們,但惹是驚了公主鳳駕,我天遂國必不會輕饒了你們!”蘇雲朗的聲音铿锵有力,帶着不容侵犯的威壓。
所有的人聽了蘇雲朗的話,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但願這些北羌人攝于天遂的國威,取些錢財就走不對他們大開殺戒。禮部侍郎及幾個小吏也将胸膛悄悄擡高了一些,心想不能失了天遂國的威嚴。
可是那些北羌人卻是對蘇雲朗的話置若罔聞,催動馬匹,動作卻是更加迅速。片刻功夫之後,整個送親的隊伍便被那些人團團圍住,北姜人勒緊缰繩,駿馬被拉扯,前蹄高擡,發出陣陣嘶鳴之聲,沙土被揚起,伴着北姜人的嗷嗷怪叫聲,場面混亂而驚竦。
“哈哈哈哈!公主,美人,沒有騙我,果真有,真有美人!”領頭的一個北羌大漢,頭持彎刀,圓睜着一雙豹子眼,指着駝隊中間的季意安狂笑道。
季意安心裏一沉,剛才那漢子的漢語雖說得生硬,但她卻是聽清了,他說的“沒有騙我,果真有美人!”,難道是誰給了他有送親隊伍經過的消息,特地指引着他們在此搶劫的?
那頭目一揮彎刀,北羌人便一擁而上,蘇雲朗趕緊與随行的侍衛們舉劍相抵,只可惜對方人多勢衆,且又狠厲,天遂的侍衛卻盡是些老弱病殘,任憑蘇雲朗再是骁勇,可是一人如何應付得過來?一會兒功夫之後,天遂侍衛這邊便捉襟見肘,眼看招架不住。
蘇雲朗見情勢不對,舉劍砍殺了幾名身邊的北羌人,然後飛身至季意安的身邊,然後坐到了她的身後。
“公主,今日怕是不能善了,請讓屬下護着你逃出去。”蘇雲朗急急道。
“那他們怎麽辦?”季意安指了指正在撕殺的侍衛和正躲在駱駝腹下瑟瑟發抖的禮部侍郎。
“管不了那麽多了,各安天命吧。”蘇雲朗一咬牙,護緊了季意安從一片混亂中殺出了包圍圈。
蘇雲朗帶着季意安催動坐下的駱駝一路狂奔,他們也辯不清方向,只大致朝着新月城的方向逃去,只希望盡快擺脫這幫北姜人,或是能見到大月城迎親的人。
誰知才跑了一兩裏路的樣子,身後就傳來了陣陣馬蹄聲和怪叫聲,是那些北羌人發現天遂公主逃脫,一窩蜂似地追了上來。更有北羌人彎弓搭箭,幾支黑色的羽箭呼嘯着帶着淩厲的殺氣呼嘯而來。
“蘇雲朗回身舉劍擊落了飛過來的羽箭,可是還是有幾支羽箭射到了駱駝的腿上和身上。
駱駝轟然倒地,蘇雲朗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季意安,又飛快的将她從沙地裏扶了起來。
“公主,快跑!”蘇雲朗抓住了季意安的手臂,語氣裏透着焦急。
季意安随着蘇雲朗跑了一段路,可是後面的北羌人卻是越來越近了。
“蘇大人,別管我了,你自已逃命去吧,我實在,實在是跑,跑不動了……”
季意安上氣不接下氣地道,一路狂奔,她臉上的面紗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掉落了,露出一張柔美嬌媚的臉龐來。
蘇雲朗一擡眼,便見季意安蒼白着一張瑩玉般的小臉,雙瞳潤濕黑亮,似受驚的小鹿,臉上帶着絲絕望的凄美。
蘇雲朗忽然心裏一痛,意安公主這般姿容,若是落到了那野蠻的北羌人手裏,不知道要受怎樣的折磨。不,就算是拼了自己的命,也不能讓公主碾落污泥,蘇雲朗暗自下了決心,他一把扶住季意安,再顧不得男女大防,正準備将她負到自己背上。
“蘇大人,不用了,我怕是不用再逃了……”季意安揮了揮手,吃力而痛苦地說道。
蘇雲朗大吃一驚,低頭一看,季意安的胸前嫁衣上有鮮血汩汩而出,不知道什麽時候,一支羽箭竟在背後至前胸将她貫穿了。
“安公主……”蘇雲朗扶住了她下墜的身子,又喚了她一聲,聲音既痛苦凄厲,帶着深深的自責。
“蘇大人,你快走吧……”季意安道。
“不,安公主你要撐住,雲朗一定會将你帶出大漠。”蘇雲朗伸手至季意安的背後,打算将她背起來。
季意安搖頭,表示不願再連累他,蘇雲朗急了,脫口而出道:“安公主,您若是執意不走,雲朗即便獨自回了洛安城,有何面目去見琛王殿下?”
“你說什麽?琛王殿下?是他讓你來送我的?”季意安突然抓住了蘇雲朗的手,拔高了聲音,眼睛也泛出了一絲光彩。
蘇雲朗點點頭,從身上掏出了一把袖箭,奮力抛射了出去,幾個沖在最當前的北羌人慘叫着落下了馬,蘇雲朗背上季意安,拼了全身的力氣飛奔向前。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于看見有沙丘下有一片高大茂密的灌木叢,蘇雲朗背着季意安藏了進去。
“安公主,安公主。”蘇雲朗放下季意安,又喊了她兩聲。
季意安緩緩掙開眼睛,她的臉上一片煞白,已然不見一絲血色,胸前的鮮血已是浸濕了大紅的嫁衣。
“蘇大人,我,不行了,多謝你,拼死帶我出來,免我落個不堪的下場。”季意安已是氣若游絲。
“安公主,雲朗有愧……”蘇雲朗聲音哽咽了。
“将這個帶回洛安城,帶給琛王殿下,告訴他……”季意案在袖中摸索了半天,終于掏出一個小荷包出來,塞到了蘇雲朗的手裏。
“安公主,您說,雲朗一定會帶到的……”蘇雲朗忍不住濕了眼眶,他伏低身子湊近季意道。
季意安擡起頭,掙紮着說了一句話之後,手從蘇雲朗的衣襟上驀然滑落,一縷香魂,就此飄然而去。
半月之後,蘇雲朗帶着一身的傷還有已是吓破膽的禮部侍郎回了洛安城。和親路上,公主遭劫,一命歸西,這樣的消息震驚了朝野上下。
洛安琛王府書房內,一個人影背窗站立,那是個年輕的男子,身姿修長,着一身天青色長衫,墨發散落肩頭至腰間,給緊窄的腰身添得一絲旖旎之意。
“她臨去之前,都說了些什麽?”那人開口道,聲音輕而淡,但極為清澈悅耳,令人聽來便禁不住有些心旌神搖起來。
“回殿下,她讓屬下将這個交給您。”那人面前站着一個侍衛裝扮的人,正是死裏逃生的蘇雲朗。
那人擡袖,露出一只修長瑩白的手來,接過了蘇雲朗遞過的荷包,又用骨節分明的指頭解開了那只荷包,發現裏面竟然是一朵幹花,一朵已經枯萎多時的杏花,白色的花瓣,末端一點暈紅。
“殿下,她說,她極愛這杏花,她還說,但願來世不托生在帝王之家,不再喚季無疾為皇叔……”蘇雲朗一字一句道,聲音裏有隐藏不住的痛楚。
“意安,安兒……”那人謂嘆一聲,繼而沉默,久久不再出聲。
季意安是在一個黃昏醒來的,她掙開眼,過了好半天才慢慢回過神來到,我這是到了陰曹地府了嗎?她又擡手揉了揉雙眼再仔細看一看,卻驚覺發現這地方很是熟悉,這裏不就是自己住了十來年的攏秀宮嗎?天遂皇宮最冷清最荒涼的攏秀宮。
我竟是沒死嗎?想到此,她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卻發現一陣頭暈目眩,趕緊靠在榻上,好半天才緩過來一些。
“有人嗎?”她喚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