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雲彩遮住了太陽,給悶熱的酷暑帶來片刻清涼。躲在樹蔭下卻也已經滿頭大汗的董碩,一時間竟有些佩服起包括自己妹妹在內的,那群能在這豔陽下做着體能訓練還不暈倒的一大田徑隊來。
作為一個本應上得了刀山下得了火海,這小小的熱更應不在話下的人民警察,董碩發出了這種不争氣的感嘆,卻也不覺得丢人。誰叫他不是警校出身的?大腦怕熱,一熱就會工作效率驟降,為了大腦而躲着豔陽,天經地義,畢竟破案考腦力,腦子比四肢精貴,也并不是不能理解的嘛。
咔嚓一聲擰開瓶早已不再冰的冰紅茶,董碩仰頭猛灌了起來。原本牢牢挂在脖子上的一串串汗珠,被喉結一上一下這麽一折騰,便紛紛滾落到領子上了。喝足後,董碩聳着肩用袖子蹭把汗,順勢擰上了蓋子。
也不知是出于什麽心裏,蓋子與瓶子完美契合的剎那,董碩的腦海中竟然閃過了昨天下午撿瓶蓋時碰到的那只手,他記得,那只手,很冰,很涼。
“咋了,手怎麽了嗎?”身邊突然有人說話,是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訓練結束,換好了衣服的妹妹董霜。
董碩一怔,像是意識短路了似的,搓了搓隐約間感到冰涼的指尖,沒回答。
“哥啊,”董霜揪了把董碩的短袖,“你該不會打算以後都這樣當我的私人司機了吧?動不動就溜出來接我,就不怕一不小心把你那警察的工作給丢了嗎?”
“……嗯。”一談到這話題,董碩就變得悶悶的了,“我今天輪休。”
“哎,”董霜松開了手,跟在董碩身後向停車場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琢磨着措辭,“哥,前天那事兒,真怪不得你,是我自己倒黴。況且,我最後不也沒啥事嗎?就是……被吓了吓而已。”
事情當然遠不止“被吓了吓”那麽簡單,毫不在意、不留下心理陰影則更是不可能的。但董霜卻也不是個喜歡把自己的可憐與脆弱當作籌碼,拼命拿出來說事以讨得好處的人,哪怕,更何況,對象是那還在為此事自責的親哥哥。過去了,就是過去了,陰影也好,後怕也罷,努力跨過去就好了。
以為董碩還會與之前一樣悶着不開口,或者開口只說兩個字的,可卻他出乎意料地一口氣吐了一串,“咋不在家裏多休息幾天呢?前晚山上那麽冷。”
董霜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哥哥指的是什麽,不過至少,哥哥已經開始主動聊這事了,是個很大的突破。
“你妹妹我有那麽虛嗎?好歹也是校隊的運動員吧?馬上就要省大會了,這訓練漏一天就虧一天,我又不是能穩拿名額的盧學姐,如果大一就被刷掉,之後就更沒希望咯。”
“況且,我要是在家呆久了,老媽不懷疑都難,最近的新聞還生怕誰不知道似的,拼命得播,就差把我的名字和照片貼上去了。”戳了下董碩的胳膊,“?G,你沒告訴媽媽吧?你保證過的。到時候把她吓進了醫院,你負責哈。”
想着董碩應該會回上兩句嘴的,但怎知,他在聽完董霜的話後,竟然再一次進入了悶油瓶模式。
兩人就這麽一路無言地走到了車前,途中,董霜腦洞出了百二十個自然、逗趣卻又實用、合理的開啓話題的方式,可最終卻一個都沒用上。因為她發現,董碩的表情與她想象中的不同,那不是自責與愧疚,而是深思,就像是平時下班回家後,他呆在書房鼻子下夾一根筆琢磨案件時那樣。那樣的董碩,一打攪就會炸毛。
直到引擎啓動,載着兄妹二人的車放着《十年》跑出校園,一路開到了第一個十字路口,停在了紅綠燈前時,董碩才再次開口:“我昨天見了你那盧學姐。”
“啊。”差點忘了這茬。董霜摸摸鼻子,“那天應該是我幻聽了吧。我記得,我開車逃到派出所時才九點,我後來去看了眼微信發信記錄,八點四十幾,也就是說,定位發出去的時間距離我聽見她的聲音應該沒幾分鐘,她要真能趕來救我,那就得是驚奇隊長了。”
發信時間距離聲音出現時間很近。董碩的腦海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逝。
“都說,人到了危急時刻,第一個想到的往往都是最親的人。所以,理論上,你就算要幻聽,不也應該是聽到我的聲音嗎?”綠燈亮,董碩放下手剎,踩下油門。
“啊,”董霜撓着腦門想了想,“也對。不過真要說起來,我當時能夠想到的會在第一時間趕到來救我的,除了你,還真的就是盧學姐了。”
董碩一愣。
不用董碩問,董霜就自己滔滔不絕了起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感覺哈,其實之前聽隊裏的人聊過,他們都覺得這個雖不是隊長地位卻更勝隊長的王牌大三學姐盧苓韻像超人似的。那幾個中二些的男生,甚至還說她會不會是什麽白天凡人、晚上變身的什麽什麽俠呢。”
“我聽幾個學長學姐說,盧學姐是靠着特長加分考進一大的,她早在高中的時候就是國家二級運動員了。”突然轉頭問董碩,“老哥在你印象中,一個體育特招生,應該是什麽樣?”
“不知道,”董碩捏着方向盤,一心二用着,“競技為主,學業為輔?”
“可不是?更何況盧學姐還不是資質平平的那種特招生,按照她的百米電計十二秒三左右的速度,只要願意,成為一級進入省隊,甚至國家隊,都不是不可能。可她呢,卻好像完全不在乎這個。聽說三四年前她第一次百米奪冠的時候,省隊去找過她,可她卻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你猜她咋拒絕的?”雙眼閃爍着八卦之光。
“咋說?”
“‘運動員生涯有限,我窮,怕養不活自己一輩子。’”
“……”
“憋着,先別驚訝,之後還有呢,”董霜興奮起來伸手就想拍哥哥肩膀,所幸在意識到哥哥手握方向盤的事實後,忍住了,“前不久她破了次十二秒後,省隊好像又有人來找她,她又拒絕了,你猜她咋拒絕的?”
董碩機智地決定不猜。
“‘我這都一把老骨頭了,沒那些小年輕有前途,教練您還是去看看我們隊的新鮮血液吧。’”董霜故意裝出了種老成的聲音。
“……”這盧苓韻,牛。可一意識到吃過盧苓韻的癟的,除了自己還有別人,董碩竟瞬間找到了種詭異的心理平衡。
“哎呦我的媽呀,我大一她大三,所以她頂多21,田徑運動員的黃金年齡啊,她卻說她自己是老骨頭了!哥,你知道我當時聽到這個能夠憋着沒笑,有多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自恃清高,故意給省隊教練難看呢。”
“不是嗎?”董碩來興趣了。
“當然不是啊。盧學姐人家的興趣根本不在這小小的紅色塑膠跑道上,你知道她業餘時間裏都幹些什麽嗎?”這次也不等董碩問了,“攀岩、徒步、酷跑!百裏畫廊哥你知道吧,就是外來車輛禁止入內的那個5A景區,裏有着個跨國極限運動公司的總部,好像是叫‘躍遷’還是啥來着,盧學姐是那裏的員工。”
“要是就這些也就算了,把她歸為頭腦簡單四肢發達族類就行,但她還偏偏不是。哥你猜她是什麽專業的?”
這個董碩知道,“計算機。”只是在聽完妹妹的描述後,差點以為自己得到的是假信息了。
“對,計算機!電腦!宅男宅女的世界!碼農!她家境不好好像是真的,平日裏總是忙着這個兼職那個兼職,學校裏又有田徑隊,按套路,成績應該爛的一塌糊塗了吧?可她卻偏不。”
董霜說着一拍巴掌,好像炫耀的人是自己一樣,“雖然分都不高,但卻都妥妥地六七十分低空飄過,啊,雖然六七十不算成績好哈,績點低的可憐。但她有幾門偏實踐的專業課,可是破過歷屆記錄爆過分的。聽說我們學校裏的一個計算機大牛,叫王教授還是袁教授來着,簡直是把她當做了寶,主動當了她的一個什麽項目的顧問不說,還整天‘苓韻’‘苓韻’地叫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閨女呢。”
“唔。”一個喜愛極限運動的偏科理科女,董碩淡定地對盧苓韻做出了評價。本來消息打探到這個程度也該結束了的,但不動聲色地聽完這麽多妹妹在人背後說的八卦後,做哥哥的也該有些表示,“霜霜你和她很熟嗎?”
“熟?”被冷不防地這麽一問,董霜下意識地臉色一暗,摸了摸下巴,“是也不是吧。”
“什麽意思?”
“要和其他人比,我們應該算是熟的,但若是按照正常的标準來看,又算不上很熟,只是個見面會打聲招呼的朋友而已。但說句可能不太好聽的大實話,盧學姐好像沒什麽很鐵的朋友。哪怕是同隊、同專業又同宿舍的方學姐,感覺跟她之間都隔着一層。”
“不是說聊天就像打乒乓球嗎,有去有回才能繼續。盧學姐就是那種很少主動發球的,你要是開球了,不管說些什麽,她都會很配合地陪你聊;但你要是不開球,她是不會去主動引起話題的。不像老哥你,一個愛發球的話痨,別人沒問你,你也能自娛自樂地說上半天,特別是在扯到你的專業、職業相關的東西的時候。”
“……”是親妹妹沒錯了。
“怎麽說呢,盧學姐有些奇怪。”不顧哥哥受傷的心,董霜繼續着,“乍一眼看去,她和每個人關系都不錯,我就沒見過她生氣或和別人吵架的樣子。無論是怎麽樣的奇葩,放在她身邊,都掀不起浪。她不愛說話,可說起話來卻又句句在理,冷靜中帶着點搞笑和……欠揍。我總覺得吧,她把學校裏從大一到大四乃至研究生,都當小弟弟小妹妹來對待了,就好像年紀跟老哥你差不多似的。”
“……”哥哥我在你眼中,很老嗎?我是九零後好不?九四年的!
“還有還有!”董霜還在興奮着。
這盧苓韻到底有多少八卦,能讓車都快一路塞到家了,董霜還在這兒說個不停?董碩有些納悶。
“再告訴你個秘密,這個秘密估計也就我和方學姐知道。”似乎是覺得這種激動的神态有些不合時宜似的,董霜硬是将自己臉上的表情扭了個個兒,擺出了種講恐怖故事的架勢,“你別看盧學姐表面上溫溫柔柔的,內裏卻是個很冷的人,有些冷酷,甚至有些無情。裏外截然不同地像個雙重人格,像是個包着朝天椒的湯圓似的。”
尖椒湯圓,什麽鬼……
還有那雙重人格,難道她那天說的……不假?
“就是不久前,有件事我記得很清楚。”董霜豎起一根手指,開啓了“那些年”的長故事模式,“也是田徑隊集訓,當時前一天下了很大的雨,學校積水了,所以有很多人工湖裏的青蛙順着水游到了操場上。可那水積的快退的也快,很多青蛙沒來得及游回去水就幹了,第二天又是個熱得能讓人脫層皮的豔陽天,青蛙曬得被曬死,踩得被踩殘,都蠻慘的。”
“教練看不下去,所以臨時改了訓練內容,讓我們綁着沙袋戴着手套撿青蛙,活的扔回人工湖,死的在湖邊找個地方埋了,一次最多撿只能兩只,操場距離人工湖那麽遠,也就是變相負重跑了。”從車門上拿了瓶水喝,“田徑隊嘛,你也知道,女生都是女漢子,男生就更不用說了,所以也沒什麽人會覺得惡心、血腥的,想着鬧騰鬧騰跑着跑着就收拾完了,應該不會有人缺席。”
“可你猜怎的,那天還真有人缺席了,理由是暈血。缺席的不是別個,正是在大家眼中算半個超人的盧學姐。我們當時還在感嘆着,哪怕是神仙也有天敵,超人也會怕血,終于找到個能對付她的法子了。可沒幾天,這說法就站不住腳了。”
“怎麽了?”
“東市那邊的菜市場,哥你也去過的吧?雖然平時家裏買菜做飯的都是老媽。”
“嗯。”
“那件事之後沒幾天,我就在菜市場遇到盧學姐了。”頓了頓,咬了下嘴唇,“她不是去買菜的,而是在賣魚攤子上幫忙。魚大的有我一條胳膊長,小的就巴掌那麽大,顧客去點着要了,老板娘一邊收錢一邊用下巴努努,學姐就把那魚撈出來,三下五除二殺了。她的刀法很熟練,血水半點都沒濺出來,全在案板上,用水管一沖,幹幹淨淨像是新的一樣。”
車內,片刻的安靜。
“我後來去問了,問她那天為啥沒和大家一起撿。”董霜轉過頭,認真地看向哥哥,“你猜她怎麽回答的?”
“‘因為沒意義,這世界本來就弱肉強食,自己游出來作死,哪有那麽多好心人送回去?況且,就算把這些缺胳膊少腿的青蛙放回湖裏了,等着它們的只會又是一輪優生劣汰,找不到吃的,打不過同伴,鬥不過天敵,遲早得死,只是死得更痛苦罷了,何必?’”
深吸一口氣,“可能是她那天心情不好吧,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她那樣的聲音,看見她那樣的表情,聲音冷冰冰的,臉上像鍍了層霜,眼睛裏沒有一絲波瀾,嘴角半邊卻勾起了一個弧度,夾着一抹哂笑。”
又說,“可我那一瞬間卻覺得,或許,眼前的這個,才是真正的盧苓韻。”
“所以嘛,前天晚上,一定是我幻聽了。”是的,一定是的。
她怎麽會來救我呢?還是用那種接近自我犧牲的方式。怎麽會呢?
這麽想,或許只是為了壓住心頭那因為開車走了而産生的愧疚與不安吧。但管他呢,雖然她今天訓練缺席了,但昨天哥哥見着她了,她沒出什麽事。
作者有話要說: ……手一抖把這幾天的更新都給發了,就這樣吧,當做意外的加更好了,不過今晚是肯定沒得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