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蟬雖傷重在身，仍強提功力，以一道真氣灌入郄門穴。
“我護住你心脈，你的命，頂多再延一刻。你有什麽想說的，快說！”
龍延釋然一笑：“你說……我與你二哥長得像……可方才所見，明明一點也不像……”
“又不是指容貌相同……”
“那……像在何處？”
“你竟還有時間說些廢話？”
“好吧……”
龍延仰面而躺，咳了幾聲道：“楊蟬，你……還執念于那地脈之物麽？”
“那物存于世間一天，我的念頭就絕不斷絕！”楊蟬半跪在他身側，斬釘截鐵道，“除非我死了，否則誰也不能阻攔我！”
“為……什麽……”
“為什麽……我也不知為什麽，”楊蟬低聲道，“我殺你先祖，咒你親人，又鎖你十九年，你卻以命報之，為什麽？”
“呵呵……”龍延咧開嘴，滿滿的血沫溢出唇角，“是啊……我為什麽要救你……那你為何……又要屠盡龍家滿門二十五人……琳琅死後，又為何替她修墳、又為何承接天命為她守廟……”
“我……”
“不知道麽？”龍延嘆道，“世上的事，不明白的有那麽多，哪兒能每個都探究得到一個為什麽……人不明，問鬼神；鬼神不明，問天地；天地不明……那便但求問心無愧……何妨……”
“……”
“楊蟬，你不能死……”他哆嗦着擡起手，死死抓住楊蟬的手臂，“你總笑我，醫者仁心，卻誰也救不了……但是你看，我救了你吧？如我所見，你也……只是我的一個病人……少了心魂的病人……願你早晚有一天，不似你所嘲笑的我，救的是天下蒼生，而不是眼前那一個個……”
“你的宏願太大了！醫者……凡人！”楊蟬不屑，手中穴位拿捏卻并不松懈。
“是……”龍延應道，“一個凡人救了你……你不甘心……那麽這個凡人還要告訴你，你要小心……”
“我小心什麽？”
“因為……你是唯一能取出那一物的人……”
“恩？”楊蟬一驚，明白他指的是什麽，“你知道些什麽？！”
“知道……他們已追蹤了你……千年！如今……終于得償所願，只欠……地利人和！所以你不能死……”龍延艱難地喘息道，“若你一死，那物沒了歸處，他們……還是有辦法得到……到那時……咳……”
一股又一股血，從這殘破的軀體裏泉湧而出，在他身下彙成一灘紅色的水窪。
“那些人……籌謀已久，他們……”龍延說到此處咬着牙道，“将我這一生……統統都算計了……”
“……”
龍延長嘆道：“我從一早便知，我是那棄子……可誰願做棄子！誰願！我不甘心的是……無法與琳琅攜手到老，無法看着迦南長大成人……我……悔不當初，被他人利誘，許下重誓，随後一步步愈陷愈深，待想抽身時，身邊之人，盡成了他們對我的要挾……”
楊蟬不服道：“是！你是寧死也不願再遭人算計！可你這一撒手，是自由了麽？”
“我等凡俗之人……有得選麽？”龍延苦笑道，“若你是我，你又當如何……”
“我……”楊蟬噎住，細細一想，要她立刻當個鄉野村姑，真還不如立刻給她抹了脖子一了百了的好。
——人不明天意；鬼神不明朝夕；然天地者，不明世情矣。
“你……要當心……”龍延提醒道，“從今往後，你身邊之人，一個都不能信……那些人曾利用了我的父親、又利用我引動了琳琅的魔心、最後，你來了……我曾以為，你和他們一樣……”
“我也利用你，不一樣麽？”
“不一樣……”龍延道，“因為你……變了……”
“我變了麽？”楊蟬狐疑道。
“是……只是你不自知，咳咳咳……”他一陣猛咳，但此時，已是連血也咳不出來了。
楊蟬再催內力，奈何牽引肺腑傷患，唇角竟也溢出一絲鮮紅。
龍延定定地望着她：“你知道麽，你現在……在救人。你居然……在救人……”
楊蟬呵斥道：“你再多話，死得更快！”
“楊蟬……你通曉七情了麽？”他又問。
“……我救你，就是救你了。這能算七情中的哪一味？”
“哪一味都不算，”龍延搖了搖頭，“但是哪一味都算。”
“我聽不懂。”
“人世常情，不是這一味那一味，而是互相糾結纏繞，最後連常人自己都分不清，你一個從未體會過的人，又能搞懂什麽……”
他聲音漸微，低聲呢喃道：“你可知，我為何問你……我與你二哥的相似之處……”
楊蟬問他：“這麽一件無聊事，你就這麽想知道？”
“想……”龍延道，“因為這樣的話，很久以前……琳琅也與我說過……”
“她說了什麽？”
“她說……那日得以被指引到此洞府、褪去狐形，全靠一人指點……她不知那位是人是仙，也未敢過問其姓名……但是從此之後，她對那個人，始終心存感激……那個人……那個人命她守住這片天地，等到有一天，自會有人前來，将她渡去……”
“騙子，”楊蟬不屑道，“琳琅因為一句話，守洞至今，自盡而死……”
“那是她的選擇，”龍延道，“她心中，從此就有了那麽一個人……她說，我像他……”
“……”
“……我也曾以為，她選了我，是因為……像他……”
“你把她看輕了！”
“是啊……我未想到，她會如此偏執，尋找法門為我延命……山下許多人被她害了，我阻止她，無果……只能遁走，臨行前，被她強行灌入半顆妖丹，于是……我果然活了這許久……”龍延頓了頓，不由潸然淚下，“作為醫者，我居然草率将她離棄，這是我一生的悔恨！是我——害了琳琅，害了迦南……只盼我一死，迦南所負之咒可以立解……他是無辜的，只望他從今往後做個凡人，活着能有那麽一口飯吃，平安到老，也算一世到頭了……”
楊蟬應允：“你放心，我會保他。”
“那便好……”龍延的眼神已然渙散，空茫地瞪着天，“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楊蟬……”
“好吧……”楊蟬終于應了，幽幽地道，“或許你從未發覺，你的影子與常人相比，輕薄如煙。我二哥當年……與你一樣。他封神後肉身成聖，與那些個神仙一般，沒有影子也就不足為奇了。”
“就只是……這樣？”龍延的口氣有些失望。
“就只是這樣，”楊蟬道，“不過，像你這般影子輕薄的人，世間難覓，從古至今，我所見的，也就你一人……也是因此，我世世認出你……”
“唉……原來……是這樣……”龍延嘆道，“當局者迷，我自己的确從未察覺過……這世上，我再無疑惑……楊蟬，你松手吧……”
“我一松手，你可知後果麽……”
“唯死一途……”龍延笑道，“我的命，現在皆賴你一股真氣維系，你吊着我的命，可這将死未死的痛苦，我不想繼續忍耐了……”
“……”
她沉默片刻，終是放開。眼前的人，吐出最後一口氣。
“多謝你……”
天空又散起毛毛細雨，濕漉漉的，下得并不大氣，卻潤澤了這山間的一草一木。
遠遠地，青山中亮了一點朱紅，似乎是誰打着傘走來——可仔細一看，哪兒來的人……只有蒙蒙的雨霧，濕了衣衫。
“我命已盡，琳琅已死……這半顆妖丹，再無用處……楊蟬，就當我謝你替琳琅守廟，妖丹……贈你……”
她耳邊拂過這句，扭頭再看，地面上只有一具靜靜的屍體。雨水沖散了他的血，很快，這邊就會像什麽都未曾發生過一樣，幹幹淨淨……
她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物。
葉琳琅的半顆妖丹赫然在手……
她突然想到那無法明了的七情，還差一味愛，一味恨。她不知愛為何物，對于恨，也不過是停留于五歲時的記憶……
不知愛與恨，不算世間人。
她将那妖丹一口吞下。
恍惚間，她看到一雙人影，就從那山中走過去了。
她沒有取魂，因為方才為龍延續命，她探得了他的魂魄，其中印有一道奪魂奪魄的禁符——那位高人估算到這一點，就連死人都不打算放過。
所以，她放他走過去了，就那麽走過去了。她目送那雙人影遠離、消失不見，突然覺得，沉寂已久的胸腔子裏，似也能感受到振動……
……
“二哥，你的心，會跳呢……聽，撲通……撲通……”
撲通——撲通——
……
“咳……”
強忍許久的血氣再難壓制，她嘔出一口血，功力散了八成。
“聽……二哥……”她茫然地搜尋着地面，“你聽呀，二哥！”
楊戬顯出身形，立在她身後。
“聽呀……二哥……是心跳，心跳聲呢，呵呵呵呵……”她自發出一串陰森詭異的笑聲，踉跄着向後倒去，“我聽得到……我……我有心了……我有心了！！”
楊戬張了張嘴，不忍擾她好夢。
“……我記得，那天下午，我偷偷跟你去水邊，後來你發現了，不讓我下水……”
“……你說水裏有怪物，小孩子不能下水，我不依，你就哄我，唱歌給我聽……我記得，那支歌，是這麽唱的……”
她唱道：“彼之潮涯，有故人來……複以泅游，在水之側。彼之滔濤，有故人去；浮沉以往，維水……泱泱……”
氣勁用完，楊蟬向後一仰，倒入楊戬懷中。
“那是夢……那是夢……”她在昏迷之前仍止不住呢喃，“那是夢呵……夢裏，那是另一個我，一個懂得笑、有世間常情的我……那個人，不是我……”
“那個人……不是我……”
“……不是我……”
呢喃着重複的，只有這句話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