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延回到洞中時,便是那樣一幅情景:葉迦南倚在一名紅衣女子懷中,已然沉沉昏睡;那女子面若桃花,唇邊帶笑,但那笑容,卻是不祥。
“琳琅……”龍延驚得退了一步,心神稍定之後陡然騰起怒火,“不,你不是琳琅!”
“我當然不是,”女子化形,紅衣斂去,楊蟬端坐石凳,懷中抱着迦南,唇邊笑容不褪,“吃驚麽?我居然在笑了。”
“……”
“我已記起,欣喜是什麽滋味了,”她雙眼半眯,笑道,“我四歲那年的夏天,央求二哥給我捉了一只蟬……可是,入秋時,蟬還是死了。”
“這有什麽好欣喜的。”龍延不悅地将兒子從楊蟬懷中抱起。
“有呵,”楊蟬道,“我捧着死蟬找我二哥,哭訴了一番……二哥為了寬慰我,找鄰人大嬸,給我做了一支麥芽糖。”
“……”
楊蟬閉上眼,神情陶醉:“甜啊,好甜的麥芽糖,入口就化了。我此前,從未吃過如那般香甜軟儒的東西、一支糖握在手裏,甚至吃完了,也不願丢掉那根竹簽。我吃了還要吃,二哥說我還小,不能多吃,只得一支。後來我才知道,那年頭,糖是稀罕之物,我二哥央求娘拿了好些絲,才換到了那小小的一支。結果,連二哥都未曾嘗過的東西,就這麽到了我嘴裏……”
“我現在想起了,那滋味,那是甜味,也是喜悅,我喜的是那年尚幼不懂事,一支麥芽糖便沖散了對死蟬的哀愁。”她睜開眼,“那之後,我再也體會不到那種甜。直到方才,迦南見到我扮作他娘的樣子,我只好言寬慰幾聲,他便哭了——這就是凡人的喜極而泣麽?”
“荒唐,”龍延不忍再聽,“你利用迦南對他母親的思念,讀取他的喜悅……那屬于他,仍不是你的!”
“但他的喜悅,我收到了呀!”楊蟬笑道,“不然,我養這孩子有什麽用呢?”
“你……”
“算來,我與你将迦南從封禁中解開,至今也有十八年了,這狐生子,天生便比那些山下的常人長得慢些。這不打緊,早晚,他會長大的。你看,你龍家的香火因為我,續上了,”楊蟬随即斂起笑容,“龍延,我不是什麽好心人,只是個失去樂趣的人。我可以為了樂趣留你們父子一命,也可以為了樂趣殺了你們。你們存活與否,只不過看對我的價值有幾分。”
龍延緩了緩心緒,待平靜了,才不甘不願地低頭道:“那只能,恭喜你了。”
楊蟬提起桌上玉壺,自顧自灌一口酒:“恭喜我什麽?還差六味呢!人間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我也才回憶起一味,如你所言,那仍不是我的。”
“你想怎麽做。”
“方才,迦南有句話提點了我,我突然有了個主意,”楊蟬站起身,“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利用華山地脈之物,将別人的七情,煉補成我的。”
“你……”龍延退了一步,“這是妖邪之法,一個不慎便會傷害他人性命!”
“你害怕了?”楊蟬看龍延的動作,笑容又顯于唇邊,“放心,你對我有用,我怎可能用你煉補呢?”
龍延不解:“你為何對這地脈之物如此在意……那東西,于你而言,明明有沒有都無甚關系……”
“無甚關系嗎?這樣的話,待得到它之後,再說吧。”
她轉而開啓石門,回到宮殿中。
……
“大嬸,求您讓三妹到你家避一避吧!她傷得很重……”
“快走快走,莫要連累我們家喲!天兵若折返看到你活着還在我家門前,那可是要降大罪下來的!”
木門開了一道擠不進任何人的縫,只能看見黑漆漆的屋子裏老婦人露出的小半張臉。
“大嬸!大嬸!大叔是遠近聞名的郎中,我只求您讓大叔能治我妹妹……咳咳……舍妹傷一好,我們立刻就走的,大叔大嬸——!”十二歲的少年撲通一聲跪下,“我楊戬只跪過天地父母,今日,我,我實在是走投無路!我求你們了!哪怕僅僅是瞧一瞧,求您瞧一瞧三妹吧!”他就這麽硬生生磕了幾個頭,那屋裏躲着不肯見人的老漢也不禁有些動容。
“戬兒,你起來吧……”那老漢隔着他老婆遠遠地喊道,“你起來,莫要再磕了,你這樣,你爹走得也不會安心的……”
少年擡起頭,面上一瞬間滿是希翼:“大叔……你這麽說是願意救三妹了?”
“不不不,我可沒那麽說!”老漢趕緊擺手如潑浪鼓,随即無奈道,“戬兒你這又是何苦呢!莫說是我,就算是這一整個村也不會有人再理你的了!你家觸犯天條,其罪當斬,你和你三妹還能幸存是何等的幸運,為什麽不能想開一點呢?我勸你啊,還是快些離開灌江口,這裏不止你楊家一家人!若是天兵回來看到你還活着一怒之下把這裏夷為平地,這裏的鄉親誰也活不成!老楊在世時與我相交一場,這兩個餅是我婆娘方才做好的,你吃了就帶你三妹快些上路找別的郎中吧,我……也算對你們楊家仁至義盡了!”
說完,便有個包袱皮噗地一聲被丢在泥漿地裏,從中露出兩塊蒸餅,也被點點泥水污染了。那兩扇木門随之緊閉,在倆兄妹面前再也沒開過。
“二哥……阿蟬……心口痛……”五歲的小妹妹在半昏迷中輕聲呓語。楊戬怔了一會,唯有把妹妹從背上放下,緊緊摟在懷裏。
夏日的天氣變幻莫測,突然之間來了好大一場瓢潑大雨,就這麽把他們二人淋了個正着,可他們連一把能遮雨的傘都沒有。
就在這個村落遠遠的另一邊,他們昨日還好端端的家,在天兵的洗劫之下早已化為了一捧焦土。
“你們……都是爹娘生前的親朋好友……”楊戬環顧身周數扇緊閉的大門,喃喃自語道,“就當我爹娘看錯你們了,看錯你們了……”
……
“師尊,你在想什麽?”倚在床榻邊,是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小的那個才剛睡醒,揉着眼,問他身邊那個。
“欣喜之事。”那一個,如此答道。
“什麽樣的欣喜之事?”迦南問。
化作葉琳琅模樣的楊蟬半支起身,語态慵懶:“這世上,有人願意拼盡全力護你周全,這便是值得欣喜之事。”
“哦……”迦南睡眼朦胧,話聽了一半也沒聽懂,迷蒙的思緒間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如驚雷般在腦中炸響,“哎呀,今兒忘記給他們喂食!”
便跳下床,倒趿着鞋兒便沖了出去,一幅來不及的模樣。
自除夕後,楊蟬便不時扮作他母親,以便吸納他心中喜悅、填補己用。這樣的事,已經持續了一段時日了。
葉迦南身為狐生子,只是被吸取一些情緒并不會對他造成多大的傷害,但他仍要昏睡半日才醒,可想而知,若是凡人,早已是撐不住了。
楊蟬恢複原身,跟着迦南出了殿外,幾只狐貍圍來。葉迦南邊翻出山豬肉分好,邊呼喝道:“不要搶嘛,都有都有!”可是停了停,還是偏心把肉多分給橙兒一些。
橙兒是迦南所飼養的其中一只狐貍,最胖,也最得他的喜愛。那群狐貍都是一窩的,前一年開春時被葉迦南于山坳裏發現帶回,帶回的時候才剛斷奶。
那只母狐死在附近,還被剝了皮。看也知是誰幹的。
“你真的打算把他們喂成豬了,”楊蟬道,“記得我跟你說過什麽?”
“記得了……”迦南一把摟住叼着塊肉正兀自掙紮不已的橙兒,“那便不讓他們離開洞府不就好了!我已設了幾個屏障,他們跑不遠的。”
楊蟬尋思一番道:“哦?你倒挺有天賦,我沒教你,就會設什麽屏障了。”
葉迦南自知說漏了嘴,只得先讨饒道:“師尊贖罪,是……父親教我的……”
“他當着我面從不與你交談,私底下卻教你這些……”楊蟬轉而道,“罷了,不與他一般見識。不過為師得提醒你,這些狐貍,你關得了他們一時,關不了一世。到時候發了情,他們還是要跑出去的。”
“我知道了……”
“你還記得為師告訴你,你名字的由來麽?”
“記得。”
“你的名字,是你母親取好的。迦南,與沉香同為一種,只是長在西方,但本質,還是相同的……”
“是。”
“為師說過,你要養,就養到底,畢竟與你母親是同類,不可怠慢,”她說到這裏,彎下腰,撫摸另一只狐貍的毛皮,“若他們死了,也不許哭。”
“是……”
但這個年紀的孩子,大體是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楊蟬見他摟着狐貍不一會又笑嘻嘻,便知迦南對她的話并沒有放在心上。
也難怪,這孩子自小離開母親,也未曾見過她死相,此後只與她和龍延一同生活,從未體會過更真實的生離死別。
她望着他,直到一陣悠揚的笛聲傳來,引她到洞外。
暖風撲面,帶來幾縷花香。
春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