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思索,容若蹲下身,從櫃子底下取出一個木盒子。烏紅色的木盒子看起來有些灰舊,不過在燭光的映照下,木盒子上端的玉石閃着潤澤的柔光,想必應是日日擦拭的緣故。容若取過鑰匙,将木盒子輕輕打開。
顏兒停下手中的活,好奇地湊過來,笑着說道:“公子将它藏了好些日子了,這時候怎麽舍得拿出來了?”
“明日就是阿瑪不惑之年的生辰了,這是我特意為那一天準備的。”容若将盒子裏的東西取出來,吩咐道,“記得去尋個喜慶些的禮盒來,切記上面不可以有字。”
顏兒樂呵呵道:“公子是要親自題詩吧。不過顏兒不明白,用紫砂壺泡茶顏兒倒是聽說過。可是顏兒從前聽公子提起過,這把紫砂不需要再添茶葉,只需注入沸水便可茶香四溢,這是何緣故?”
“你可記得這些年我常将它浸在用山泉泡制的茶水裏,這紫砂壺常年經茶水浸泡,早就吸收了茶水的芳香和醇澀。一經沸水泡制,便可出茶香。”容若娓娓道來,還特地拿起沾了茶水的潔淨紗布細心擦拭了壺身。
顏兒疑惑道:“這樣多費力啊,倒不如直接拿茶葉泡茶來得省心些。”
“你有所不知,阿瑪素來不喜喝太濃的茶,可頭一道茶難免會苦澀些。總不見得次次都棄了頭道吧,更何況這樣出的茶水甘澀适中,最适合阿瑪的口味。”
顏兒取過容若手裏的紫砂壺,略略靠過去聞了聞,笑道:“果真香得很,不過難為大公子準備了這些年了。”
容若溫潤一笑,仿佛自語:“只要阿瑪喜歡,又何來‘難為’一說呢。”
納蘭明珠的壽禮辦得并不盛大,但是該請的賓客一個也未落下。府中張燈結彩,高朋滿座,雖熱鬧卻不喧嚣。納蘭明珠知容若喜靜,特地将賓客都引在前廳。容若只在席間陪着納蘭明珠稍稍應酬了一番,其餘時間幾乎都留在了自己的房裏,或是獨自一人作畫,或是獨自一人寫詩。
饒是如此,容若終究無法完全靜下心來。時不時地向外邊觀望,還時常派小司去前廳打聽,只盼着廳裏的賓客早些散去。
小司不過是家丁,這樣的日子自是無法進得前廳的。只遠遠地瞧見廳內坐着兩位客人,卻瞧不真切究竟是誰。納蘭明珠似乎對那兩人尤為恭敬,不僅讓了上座,還親自為他們斟了茶水。
許是猜到了來人的身份,小司趕緊回去禀報容若。聞得小司的猜測,容若并不驚訝,笑道:“你快去沏壺好茶來。”
小司依言退出去。不一會兒,便有兩人叩門而入,容若一味專心地作畫,并未擡頭,卻早已知曉是玄烨和福全。他淡笑道:“皇上和王爺大駕寒舍,容若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玄烨一陣朗笑:“你若真怕朕怪罪,還不早就出來相迎了。明知朕和裕親王要過來,竟還在這裏悠閑地作畫,擺明就是嫌咱們叨擾了你。”
“皇上說笑了,皇上屈尊駕臨,容若感激還來不及。不過皇上和王爺特意微服前來,若是容若殷勤相迎,豈不讓歹人知了二位的身份。”容若緩緩道來,說話間,筆下的青鳥栩栩如生,似是要透畫而出。
“呵呵,不愧為納蘭容若啊。如此說來,你阿瑪反倒不及你了,朕本打算借着納蘭明珠生辰的名義微服出宮來游玩,他這樣戰戰兢兢地倒讓朕反生了幾分不自在。”玄烨舉步在桌前坐下來,手中把玩着桌上的畫筆,姿态閑适,哪裏能看出丁點的不自在。
容若知他來的目的,無非是為了查驗納蘭明珠是否借慶生之名來結黨營私,同樣也好以此來弄清朝中的黨派之分。
正當此時,小司端着茶水進來。到底是容若身前伺候的人,見着玄烨也不緊張,偷眼瞄了瞄容若的手勢,見他一指指向外邊,便心下了然。小司穩穩放下茶盞,向後退了幾步,又對玄烨和福全稍稍施了一禮,這才退出門去。
玄烨見小司施的不過是尋常禮節,再掃了掃容若,笑道:“不愧是你□的人,行動處事都要比常人穩妥些。不過朕今日意外來訪,怎覺得明珠尚不及你身邊的小司,難不成明珠有心虛之事。”
“回皇上,阿瑪對皇上的衷心天地可鑒。”容若忙起身抱拳,此話聽起來雖虛假了些,可句句都是肺腑。玄烨似是不大相信,略略扯了扯嘴角,笑容透着詭秘,語氣卻輕快:“不過是句玩笑話,你何必緊張。”
容若知道,玄烨對納蘭明珠的芥蒂已不是一日兩日了。納蘭明珠雖衷心于朝廷,可議政處事多有僭越之處,自鳌拜被除之後,攬權的野心也是愈發明顯。好在納蘭明珠雖一心攬權,卻絕不會威脅到玄烨的地位,這也是玄烨對他一璧重用一璧打壓的原因。
心猛地一提,容若牽了牽嘴角,不敢再多說什麽,只得垂首稱是。玄烨淺笑着欣賞手裏的一紙山水畫。幾只青鳥展翅翺翔,山巒疊翠,起伏不定。一輪清月懸挂在重山深處,青鳥那振臂展翅之勢像是要越過青山,直穿向明月之中。
玄烨似是有心說事,指着畫上的皎月說道:“容若兄畫下的明月熠熠生輝,顯然畫工已是到了登峰造極之地。不過見此畫上之月,倒讓我想起一句話來‘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水和月是如此,想必人亦如斯吧。”
容若佯裝不知其意,笑道:“皇上謬贊了,容若不過是閑來無事罷了。”
玄烨知他已聽出了言外之意,也不再說下去。沾起茶杯笑道:“我們難得出來一趟,難不成你就以薄茶來招待我們,還不快将你藏了多年的好酒取出來。”
容若依言喚來小司。沒過多久,小司就利索地取來美酒和杯盞。三人把酒言歡,相談甚暢,方才的話似乎誰也未曾談起過。
酒過三巡,玄烨已然有了幾分醉意。在容若和福全的勸說下,玄烨不得不趁着天黑之前回到宮裏。玄烨一出納蘭府,容若就趕緊命小司去閣樓取來木匣子。随後又喚過顏兒,将裏邊的紫砂壺取出來那紅錦盒細細包制一番。順手拿起桌上的筆,舔了些墨,在錦盒上洋洋灑灑地揮寫一番。
待墨跡幹去,容若小心翼翼地拿起錦盒,舉步向房外走去。容若初到客廳的時候,正瞧見管家并着幾名家丁在點算賀禮。容若摒退了衆人,奉上錦盒,說道:“容若恭祝阿瑪歲歲如今,壽與天齊。”
容若打開錦盒,将一把紫砂壺展現在納蘭明珠眼前。淡淡的茶香投過壺嘴撲面而來,若有若無。納蘭明珠心中感慨,卻故作淡定道:“同那些賀禮放在一處吧。”
“是。”容若趁此之際掃了掃桌上的賀禮,雖繁多卻不奢華,想必納蘭明珠在收受賀禮的時候也是動了一番心思的。他走至納蘭明珠跟前,說道:“今日皇上同容若說了一句話,容若捉摸不透皇上的心思,不知阿瑪作何想。”
見納蘭明珠擰眉不言,容若接着說道:“皇上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水和月是如此,想必人亦是如此吧。’容若不知皇上緣何這麽說,欲向阿瑪求解。”
明顯能夠察覺到納蘭明珠的手指顫了顫,他閉了閉眼道:“你不是不知,而是有意在提醒我吧。皇上到底是長大了,好一個月滿則虧,他是想暗示我,我将步鳌拜的後塵嗎?”
見納蘭明珠有些動怒,容若忙安慰道:“皇上不過是警示罷了,倘若阿瑪能夠昭示清白,相信皇上心存仁厚,必定不會記前嫌的。”
“如何昭示,就憑你額娘是阿濟格之後嗎?阿瑪對朝廷的衷心人人皆知,相信皇上和太皇太後也不糊塗。阿瑪這麽做無非是為了穩固朝中的地位罷了,如果皇上有心打壓,即便阿瑪處處小心,也還是能尋着由頭的。”納蘭明珠忽地拍案,“阿瑪為朝廷賣命了半輩子,自皇上登基之時,我就一心輔佐皇上。那又如何,自他親政之後,他的眼裏就容不下我們這班老臣了。阿瑪若不為自己考慮,難道還等着哪一日等皇上欲除之而後快之時,連一個為己請命的人也沒有嗎?”納蘭明珠滔滔不絕,幾乎将心中的擔憂和激憤全數吐露。
“阿瑪請息怒。”從未親身經歷過朝堂風雲的容若到這一刻才意識到何為“伴君如伴虎”。雖然早就感知到玄烨欲除納蘭明珠等老臣之意,只是斷難接受有朝一日玄烨會因納蘭一家和多爾衮(注解:納蘭容若的額娘為多爾衮親哥哥阿濟格之女。)的淵源而對其壓制。
不過是暮春時節,已有一派深秋的凋零景象。初夏未至,卻是滿院的落櫻。枯黃的葉片也厚厚地落了一地,沙沙地伴着風聲漫卷開來。
納蘭明珠驚疑,踱步走向廳外,問那灑掃的家丁:“這樟樹本該四季一色的,更何況是在春季,怎掉了一地的枯葉?”
家丁忙停下手中的活,搖首道:“奴才也不知,昨兒個白天還好好的,一覺起來就落了一地的葉子,這會子落得更是厲害了。”
才不過答了幾句話的光景,樟樹上的葉子又紛紛掉落。今日壽辰本該是喜事,卻偏偏碰上這樣的怪事。玄烨才剛走了不久,這樟樹就止不住落葉。“莫非這真是天意?”納蘭明珠在心裏暗問。
容若也覺得不可思議,只不敢胡亂猜測。他對納蘭明珠報以撫慰的笑容:“這株樟樹比容若的年歲都長了,掉些枯葉也是在所難免的,阿瑪不必放在心上。”
樟樹的枯零究竟預示着什麽,容若也不得妄加猜測。只是經今日玄烨的駕臨,容若對那衆人渴求的朝堂愈加添了幾分凄惶,不僅僅是凄惶,還愈增了幾重厭惡。
等容若反身離開之後,納蘭明珠從一堆賀禮之中取出那紅色的錦盒。錦盒的面上是一首蘇東坡的《水調歌頭》,那再熟悉不過的筆跡顯然是出自容若之手。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绮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這首詞是容若對納蘭明珠的委婉告誡,也暗示着容若對納蘭明珠報國之情的理解。“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一句更吐露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容若并非不願報效朝廷,只是恐高處不勝寒罷了。
月有陰晴圓缺,這“陰”與“缺”必是月滿之時罷,真正應了那句“月滿則虧”了。“但願人長久,但願人長久……”口中喋喋地重複着,納蘭明珠一時間感慨萬千,“但願人長久”到底寄托了容若多少情懷和企望。誠然,其間有自己,亦會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