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常清醒了過來。
無情道崇尚“至人無夢,其情忘、其魂寂”,他修習此道之後,已經許久未曾有過任何夢境。今天也不例外。
他沒有坐在床上發呆的習慣,醒了之後立刻起身洗漱,待換好日常穿的白衣之後,聽見打開的門被敲了兩下,擡頭看去,果然是兄長站在門口。
杜常清并沒有特別喜歡白色,他自己也記不太清楚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穿白衣,後來就一直維持這個習慣沒有改了。
“今日的藥還沒吃。”姬金吾敲門告訴他自己在之後,就自然而然地走了進來,淡淡地說。
“多謝兄長關心,這就去。”杜常清點了點頭,答道。
因為昨日姬金吾給他詳細論證了他的心上人易桢并不是他的嫂子,他們倆今日相見還是有些不自然。
兄長是為了他好起來、早日恢複正常。杜常清明白這一點。
可是姬金吾要向杜常清論證“易桢不是你的嫂子”,也就等同于論證“易桢不是我的妻子”。
姬金吾就差明明白白說出來“我從來沒有對她動過心,你不要有心理負擔自己把自己困死了”這一句了。
杜常清覺得兄長未必真如他說的那樣一點喜歡都沒有,兄長只是覺得“活着的同胞弟弟比死掉的妻子更重要”。
或許還有什麽別的原因,杜常清分辨不出來。姬金吾好像不止在給他洗腦,也在給自己洗腦。
“她不是我的妻子,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她。”
兄長總是這麽理智。大家說他多情如許、可感冥契,但是杜常清只覺得他多情似無情,所有事情在他這裏都只是權衡利弊的兩端罷了。
是“事情已經這樣了,不要浪費多餘的情緒,想想接下來怎麽樣做收益才會更大吧”。
正是因為如此,杜常清忍不住想,要是早一點認清這一點,認清兄長依舊會在“活着的同胞弟弟”和“活着的妻子”之中選擇前者,會不會……
會不會桢桢就不用死了?
不奢望她也回報同樣的心意。只是他要是早日明白自己的意動,而不是裹足不前、閉目不視,多看看她、細心一些,說不定就能避免那個結局。
或許是因為他抱着這個固執的念頭無法原諒自己,盡管下了力氣調養,平日也愈發堅守禮數,但是一身的,修為依舊沒有起色。
修士們的修為,一般分為兩個部分。
一部分是游走在血脈中的真修:真修來自修士日常修煉時煉化的天地清氣,有點像武俠小說中描述的內力。各個修士的真修都大同小異,踏踏實實一步步修煉的就根基穩固、走旁門左道的就根基不穩。
另一部分是将真修發揮作用的形式,也就是不同道派的心法。不同道派的修士主要的不一樣就體現在這部分上面。
因為無情道的心法要求門下修士的言行高度一致,信仰一旦損毀則有悖于本道派的心法,就會導致無法正常調用體內的真修。
杜常清就屬于這種情況。
畢竟他的修為都是勤勤懇懇閉關修煉出來的,不可能一念之間說沒就沒了,仙人跳也不是這麽個跳法。
要用現世情況類比的話,可以這麽說:一個有十幾年行醫經驗的良醫,有一天他的愛人突發重病,搶救不及死在了他手上。良醫救了許多人,卻救不了他最在意的那個人,于是他懷疑起自己行醫的意義和自己一以貫之的信仰。從此雖然他依舊懂得許多醫學知識,甚至有十幾年行醫經驗,他卻再也無法拿起手術刀救治別人了。
與杜常清情況完全相反的是易桢。
易桢修行時間極短,體內真修可以說約等于無。但是她在隐生道心法上天賦非常高,幾乎是一點就通、過目不忘。再加上隐生道心法調用修士體內真修的效率本來就是所有道派中的佼佼者,所以她竟然能在數日之間迅速表現出還可以的實力。
“常清依舊打算去一趟北戎嗎?”姬金吾看着他端起藥碗仰頭喝下,問道。
杜常清:“兄長有異議嗎?”
他放下了瓷碗,動作很輕,碗底的瓷白邊沿在桌上輕輕一磕,幾乎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姬金吾:“我日前收到的消息,穎川王要帶着他的良妾前來參加宣王的花朝節。”
穎川王剛剛新婚,新娘子還是北幽人,既然要來北幽道賀,按理來說肯定是要帶着自己的新婚一起來的。
但是據說新娘子一進門就病了,一直到今日都纏綿病榻,不宜遠行。更何況他那位良娣同樣是出身北幽河內的易家,都是一家人,岳家也不好計較什麽。
杜常清明白自己哥哥的意思了,說:“兄長認為我就在上京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姬金吾點點頭:“我知道你心裏難過,但是你是要報仇,不是去送死……更何況你現在修為一直好不起來,将來出了什麽問題就不好了。”
杜常清垂着眼眸,默默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忽然說:“兄長,這件事了結之後,我想回到父親身邊繼續閉關。”
姬金吾說:“好。”
奴仆将早飯端了上來,擺在他們面前,兩人一起拿起筷子,姬金吾忽然又說:“你一直好不起來,是不是認為她的死你要負責任?”
杜常清沒說話。
姬金吾說:“這件事情你沒有責任,有責任也在我身上。你仔細想想,不要着相了。”
姬金吾把剛拿起的筷子重新放下,他臉上的疲态掩也掩不住,但是話語間依舊帶着強大的冷靜:“常清,你與我同歲,已不是孩子了。”
杜常清:“只是兄長你一直把我當小孩子。”
姬金吾來去匆匆地微笑了一下:“是我的不是。”
杜常清靠着同胞兄弟之間的微妙聯系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麽:“兄長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想要告訴我嗎?”
姬金吾點點頭,他已經決定告訴自己的胞弟易桢并沒有死去,但是話将要出口的那一瞬間——
他忽然想,若是不告訴常清,這件事算不算他和阿桢之間的秘密?
阿桢說她沒有心上人,她只是想離開。若是常清知道此事之後改變重新閉關的主意,萬一日後她與常清……投緣了,他要如何自處?
這明明是個經不住推敲的借口、是個根本沒法成立的假設,但是卻擁有強大的蠱惑能力,讓他在那一瞬間改口。
姬金吾看向自己的同胞弟弟。杜常清穿着一身白衣,長着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幹幹淨淨的。
姬金吾的記憶瞬間模糊了一下,他好像從來沒有見過自己這個胞弟露出過什麽太負面的情緒,最極端的也就是憤怒了。憤怒也是堂堂正正的。
應該沒有人會讨厭常清吧。
阿桢也不會讨厭他的。
他們明明長得一模一樣。
姬金吾眨了眨眼,說:“昭王的藏寶圖是真的被破解了一部分,以葛地馮家為首的世家打算在這次花朝節發難,拿到那張藏寶圖。”
昭王的藏寶圖傳說記載着一件可以“改變鴻蒙混沌”的法寶的去處。上京近些年有宮中洩露出來的秘聞,說是當年昭王為了将寵妃娴妃和早逝的兒子從幽冥之地召回,日日夜夜專注于破解那張藏寶圖,他其實已經成功了大半部分。
但是昭王的皇後去世之後,昭王也開始重病,直到死去将那張藏寶圖帶入自己的陵墓。
姬金吾原本根本沒在說政事,忽然将這件事拉出來,為了避免杜常清覺得太過突兀而起疑心,他繼續說了下去:“他們想開先帝昭王的墓。”
杜常清沒察覺到自己兄長的小心機,順着他的話頭說:“兄長果然不是來找什麽陳小姐的。”兄長也想要那張藏寶圖吧,之前對他否認了那麽多次。
兄長根本不喜歡任何姑娘,他只喜歡永恒而冰冷的利益。
姬金吾重新拿起筷子,銀筷已經冷了,拿在手裏又冷又重,他說:“是的,我之前在這上面對你說了慌。”
他的眼睛一點光采都沒有,太多太頻繁的操勞其實在某方面已經嚴重損毀了他的身體。但是他有恃無恐一般,知道身體中給予他源源不斷痛苦的不死蠱不會讓他死在這種事情上,所以一點也不在乎。
杜常清低聲說:“這些事情兄長直接告訴我就好了。說了很多遍了。兄長為了姬家,我怎麽會不幫兄長呢。”
姬金吾笑了笑:“是我的不是。吃飯吧,不說了。”
說着“不說了”,他忍不住又跟了一句:“你不要有心結。”
說完又覺得自己唠叨,有些恍惚地笑了,低頭喝溫熱的豆白糜粥。
人世間的事情往往荒謬。真情實感說的實話被認為是在說謊,真正想要說慌時随口拉出來的借口卻被認為是隐瞞了太久的真相。
杜常清和自己的兄長在沉默中一同吃了一頓飯。他們倆都喜歡清淡一些的菜品,姬金吾還偶爾會喝烈酒,杜常清是完全不喝的。
“兄長想怎麽處理萬方船上的那個假的‘姬夫人’?”杜常清問。
姬金吾:“現在拆穿那個假的姬夫人難免打草驚蛇,讓穎川王有了防備就不好了。船上的那只蜃不是很喜歡阿桢嗎?她恐怕也要鬧個沒完沒了。”
其實按理說,易桢既然沒死,這殺妻之仇自然不成立,但是姬金吾經歷了這麽一出,顯然是覺得穎川王死了比活着好,正好給自己同胞弟弟找個事做。
杜常清點點頭,他們就在平靜的對話中分別了。
姬金吾剛走到自己的書房前,看見門口站了個人,迎上來說:“洛梁那邊來了消息,易姑娘正往上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