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趕來北地的一路上未有太多察覺, 直到身在連州城,洛久瑤才真切體會了沈林口中所言的熟悉是何種模樣。
連州城的天黑得早些,氣候又寒冷, 天擦黑時,城中攤販便已忙着收攤。
沿街未見有還沒打烊的店鋪攤子,沈林牽着她的手,熟練地帶着她走街串巷。他帶她繞過幾處街道, 直到鑽入城北的一處小巷裏,巷末的是一間亮着燈火的小店。
店鋪的主人是個阿婆,店中熱鬧,許多孩子正幫着她整理鋪中的桌椅碗筷。
阿婆上了年紀,意識卻還清明,見了來人,毫不費力認出。
“是沈小将軍,多年不見了。”
沈林笑着應:“是啊阿婆,在燕京時總想着吃這兒的湯面,才到連州城便來了。”
“好啊, 還是老樣子?”
得了應答後,阿婆的目光又轉向與他同坐的洛久瑤, 問道, “這位姑娘是?”
“阿婆,我名許瑤。”
洛久瑤迎上她的目光, 道:“從前未來過北地,今日剛好與沈林一同轉轉。”
“許姑娘是燕京人罷?說來姑娘才到此, 連州城便下了雨, 可是個好兆頭。”
阿婆笑着,眉目和善, “這兒氣候寒冷,頭一次來可要多穿些。”
洛久瑤道:“在燕京時早有聽聞北地氣候寒冷,卻是來此見識過才知道。不過這兒氣候雖冷,風貌卻好,比起燕京,我更喜歡這裏。”
阿婆又笑,緩緩道:“姑娘若是喜歡這兒,不若這次回來,與小将軍一同留在這兒……”
“阿婆。”
沈林輕咳一聲,又朝四下看一看,“阿序不在?”
鍋內的水滾了一滾,氤氲起滿室的水汽,一片濕漉漉的霧氣中,洛久瑤瞧見他紅了一片的耳尖。
阿婆應道:“阿序那孩子自打少将軍習武便迷上了,每日都要練到天黑,這會兒應該還在校場呢。”
沈林恍然:“我險些忘了,阿序今年也已有十一歲了。”
有許多孩子來來往往的緣故,屋內十分熱鬧,等到二人用完了飯,從小店走出時,天已經很黑了。
夜幕臨空,因落雨,天色更暗沉些,一眼望不見星子。
連州城雖最臨近邊關,卻有重兵把守,城內格外安寧。
兩道影子提着燈盞在長街上走,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染着濕意的風自身畔略過,燈盞晃蕩,照亮洛久瑤迎風而起的披風一角。
洛久瑤攏着披風,問:“你說想吃這個,卻吃的很少?”
她瞧得清楚,吃湯面時擺在沈林面前的分明是孩童用的小瓷碗,一碗下去,怕連飽腹都不夠。
前路的光線暗沉沉的,沈林提高手中燈盞:“其實我也沒有很想吃這個。”
洛久瑤側首:“那你怎麽想到來這裏?”
沈林牽她的手:“我只是想和你走一走。”
洛久瑤輕笑,回握住他,又問:“方才阿婆小店裏那些幫忙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
沈林點頭:“張阿婆本住在連州城以北,幾十年前北契攻破了那座城,她帶着自己的孩子一路逃難,不想孩子在途中走失,只剩她一人被救起。”
“被救起後,她留在了連州城,這些年間收養了許多流落北地的孩子。”
“這間小店的燈每天都會從夜晚亮到黎明,她說,她在等那孩子回家,若有一日她的孩子回來,她想她能看到這盞燈。”
沈林的嗓音漸漸低下去,洛久瑤感到他将她的手牽的很緊,指節也順着指縫一寸寸扣進來。
她再次感到此刻的沈林是與以往不同的,或者說,來到北地後的沈林是不同的。
過去在燕京時,沈林的性子平和,行事不似他如今的年歲,總是沉穩而謹慎,好似從不會行差踏錯半步。
如今的沈林,卻更像一個會苦惱,會有憑空的愁緒,也會與她撒嬌耍賴的少年人。
洛久瑤靠他近了些。
路過的長風吹着街角的垂燈晃蕩,他們就這樣牽着手在長街上慢慢走。
入夜後的街巷空蕩蕩,但他們挨得很近,心間便被暖意盈滿。
好像他們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永永遠遠的,走到春臨山野,雪滿長街。
直到離沈府很近了,沈林提燈送她回到客居時,洛久瑤才開口提及正事:“沈林,關于趙大人說的景央園……”
沈林的神色也認真起來:“他雖吐了些話,卻并未全然信你。”
“他的确沒有信我,否則也不會只說起這個。”
洛久瑤道,“我并不奢望他會信我,但比起誅九族的罪狀,他能說出這件事,已是有所搖擺,在眼前的兩條路中有所抉擇了。”
沈林明白:“那座園子并非時時迎客,他所說的,大概也不會是明面上所招待的酒客。”
“沈家于穆城走動不多,我需得先遣人到那裏埋伏一段時日,帶些關于景央園的消息出來。”
洛久瑤道:“這樁園子已在穆城存在許久,恐怕有得查,還需從長計議。”
沈林點頭,又道:“柳村一遭有些風吹草動,雖已半路上被截了沒能傳回燕京,但如今于你而言,為不暴露身份,待在連州城是最安全的。”
“你說得是。”
洛久瑤點頭,“眼下一切都急不得,的确該在此蟄伏一段時間。”
—
入秋後的日子還算好過,兩軍始終未交手,除卻偶有流寇來犯,大多時候邊地還算祥和。
派去穆城的人一時未能傳回消息,但搜尋流民的人順着趙垣提供的線索去查,卻發現許多流民的蹤跡都是在穆城消失。
消息暗中傳回連州城,如此一來,穆城更是非查不可了。
北地的春秋很短,眨眼幾月便入了冬,連州城落了第一場雪的時候,沈府收到了來自燕京的家書。
是姜雲清寄來的,與家書一同寄來的衣物裏,還藏有另一封字跡十分眼熟的信。
信上提及燕京近日的狀況,朝中局勢紛亂,洛久瑄與鄭王世子定下婚約,淑妃母家的勢力愈發壯大,洛久琮也愈發得洛淮器重。
西境雖照常獻禮納貢,然老秦王的身體似乎每況愈下,秦世子隐有離京的跡象。
知寒園未有異樣,只是傳言囚在其中的洛久珹秋日裏忽染風寒,而後大病一場,直到近日才有好轉。
言語至此,再無其它。
将燕京種種的消息告知洛久瑤與沈林後,沈停雲收好了那封只字未提及過他的書信。
又幾月,将至年關,因周遭不算太平,要時時盯着邊地狀況,大軍沒能在新歲時回京。
舊歲末,新歲始,歲除與新歲二日原是兩軍議定的休戰之日,沈長弘破天荒地允準衆人連州城擺了場歲除宴,自己攜幾隊将士離城駐守在外。
熙國的傳統本是新歲飲屠蘇,但軍中常日裏禁酒,屠蘇酒便在歲除宴的這日搬了出來。
與屠蘇酒一并搬出的還有北地烈酒,衆人才飲過屠蘇,坐在近處的沈溯便塞來一只酒盞。
幾月下來,洛久瑤已與北地衆人相處熟稔,沈溯又是個最自來熟的,連飲酒也格外活躍些。
“姑娘,北地沒什麽好東西,若說別的便罷了,唯獨這燒刀子是好東西。”
“你既走了老遠的路,這酒可不能不嘗一盞。”
洛久瑤遲疑之際,濃烈的酒香氣随着酒盞一同遞到手邊。
遞酒的動作叫沈停雲瞧見,他皺着眉攔了一攔:“沈溯,勸酒也要注意分寸,她才多大年歲?”
沈溯仍在旁笑,又推來一盞:“少将軍,歲除擺宴,喝一點不妨事的……姑娘不喝,那二公子來一盞?”
沈林擡手去接,卻被洛久瑤攔下。
見她擡手接過,沈林道:“阿瑤,燒刀子是烈酒,聞一聞便能醉人,你不常飲酒……”
話音未落,盞中酒已空了。
沈溯咋舌,笑道:“姑娘真是好酒量。”
杯酒入口,一路從喉嚨燒到胃裏,初時竟微微發疼。
沒一會兒,洛久瑤又覺那股烈火反燒上來,一片氤氲的熱意中,她的腦袋有些發暈。
周身很暖,一雙微涼手扶住她的肩膀,她就勢倚靠下去。
燒刀子性烈,但只半盞,還不夠她醉倒。
洛久瑤雖有些乏力,意識卻未陷入昏沉,火光與焰色融成一片,一片觥籌間,倒叫她忽而想起過往的一些事來。
她本是不會飲酒的,但在洛璇登基後的許多宴上,她不得不在宴上接過一盞盞奉承亦或有意為難的酒,她強撐着飲下金樽中的酒,在衆人面前替洛璇應對一句句恭維亦或刁難的诘問。
她初時痛恨飲酒,洛璇也是知道的,可在連柏傳回沈煜消息的那天,她獨身一人去了沈府,在空蕩蕩的庭院裏飲了許多酒。
半夢半醒之間,她坐在重新修繕過的秋千架上,便好像浮在雲層上,暖風拂面,她的腳步也虛浮起來。
三年來,她第一次感到高興。
從那時起,後來的宮宴上她總是會喝許多酒。
洛璇在宴中離去,又會在宴散時來尋她,他總會問她,明明讨厭酒,為什麽還要喝那麽多。
她只說是因宴飲不得不喝,既如此,喝多些她反而高興一點。
洛璇卻說:可是姑姑,你在哭。
你又哭了。
“阿瑤。”
頰側的淚被拭去,微涼手背輕輕在她的頰側蹭過,一聲喚落在耳畔。
“是喝過酒,覺得哪裏不舒服嗎?”
洛久瑤輕輕搖頭,攥住還沾着她眼淚的手指。
“酒有些辣,嗆得流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