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前往柳村前, 洛久瑤換了一身鮮豔華麗的衣裳。
晨時候,屋內有苦澀的藥味,洛久瑤坐在案側, 瞥見案上已空的瓷碗。
“同大多數偏僻的地方一樣,北地也會有不遠萬裏前來做生意的商隊。”
沈林為她挽着發,将金玉墜飾綴在她發間,邊同她交待, “自南來的緞料食糧,自西來的草藥兵器,與二者相比,北地所能帶走的東西不多,苦力也算一個。我幼時曾聽父親說過,許多年前的北地荒蕪而貧瘠,随意搶了人來充作奴隸買賣亦是常有的事。”
“後來在永安年間,那位聖上派人前來治理北地,改買賣為雇傭,這才遏制了原本任意買賣人口的亂象。”
“前來北地做生意的, 大多不會是原生在此地的人,來往此地本便要費周章, 利益減少, 之後便極少有商人來做這筆賠錢的買賣。”
“我們尚且不知這位朝中派下的大人是否有異心,但你與他打交道, 要讓他相信,你做這樣的賠錢買賣, 并不為錢所來。”
流速墜子自耳側垂下, 洛久瑤點一點頭,任那墜子晃蕩起來。
苦澀的藥味始終未散, 為她挽好長發,沈林又彎身,朝她的腰間挂了枚頗為誇張的金絲絡子。
洛久瑤順着他理順墜子的動作,輕輕點一點那串金玉。
她道:“其實想探得那位大人是否心存有異,認出村中人是流民還是被人派來藏身在柳村的卧底都無需這般費周章,只我們前去一看便知。”
她也曾做過流離在外的人,村落中的人是否是流民,她瞧上幾眼,便也有八九分的确定。
沈林卻搖頭,輕輕按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涼,牽着她的指尖,落了兩分微顫。
他道:“不止是柳村,北地有多處為流民所建的村落,管轄這些地方的人皆是直接自燕京直接派遣來的官員,父兄縱然在北地駐守多年,面對這些人卻也不好直接搜查,前些日子前往探查的人看不出異樣,也是因搜查不便,只得前去對了人頭數量。”
“柳村中的兇險猶未可知,如今我們将排場做主引人側目,若真的有遇不測,父親與兄長的人也有十足的理由來此地搭救搜查。”
洛久瑤了然點頭。
她知沈林是在擔憂,于是将掌心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這才将他指尖顫意壓下幾分。
—
未免對面懷疑,柳村一行并未帶多少人,只臨時調了些精銳充作侍從跟在後面。
自馬車上走下,洛久瑤扶穩發間幂籬,扶着沈林的手,走入村落中。
柳村雖看起來破敗,房屋門院皆有些老舊,街巷卻是井井有條。
明明是白日,村落裏卻安靜,洛久瑤才走進去,便與幾個粗布麻衣的青年打了照面,又錯身而過。
因穿着特殊的緣故,一行人一路上引來許多人側目,洛久瑤回望過去,見這些人中雖不乏老者婦孺,卻更有許多正值青壯的年輕男子。
管轄此地的官員姓趙,手下人見忽有生人平白入了村落,匆匆前去通禀,又來引衆人前去相見。
才走到趙大人的辦公之所,守在門側的侍衛将幾人攔下。
一人上前,從頭至腳打量過洛久瑤的裝束,又瞥一眼跟随在後的沈林,道:“小姐防備心可不輕,帶這樣多的人——閑雜人等留下,大人只說請你入內商談。”
洛久瑤點點頭。
手臂有一瞬發緊,是沈林扶在她腕處的指節收緊了。
洛久瑤側首,目光隔着一層輕紗與沈林的對在一處。
沈林放下相扶的手臂,後退些許。
見洛久瑤這般配合,那守衛又上前一步,擡手去扯洛久瑤發上掩的幂籬。
洛久瑤目光一凜,後退躲開,卻仍不備被他拽住了輕紗一角。
守衛哼笑,看向洛久瑤的視線裏滿是不懷好意的意味:“小姐既有防備,我們大人自然也有,入內前還請去了這遮掩,讓我們檢查一番,看看小姐身上是否攜有利器。”
他說着話,便扯着一角,愈發朝洛久瑤走近了。
洛久瑤沒有說話,只是立在原地,纖長的指探出,取出袖間所帶的短刀。
短刀不是她常時候帶在身上的那一柄。
而是賀令薇曾交給她的,酷似鈎月的那柄彎刀。
洛久瑤依舊面對着眼前守衛,她沒有側首,只是微微轉腕,将短刀遞給在旁的沈林。
守衛得寸進尺:“呦,還真的帶了,那我們更應好好瞧瞧……”
未等那人将話說完,短刀已然收了鞘,凄厲的慘叫響徹小巷,随着幂籬上的輕紗重新蕩下的,還有那守衛斷裂的指骨。
原攥在輕紗上的那雙手染滿了血,五指筋骨盡數斷裂,若斷了提線的木偶關節一般挂在手上。
“髒了我們姑娘的眼,只是略施懲戒。”
沈林的聲音平淡如水,“去叫趙大人來見我們姑娘。”
坐在茶室的矮桌前時,洛久瑤側首,看一眼還提在沈林手中的短刀。
短刀的刀刃上還沾着未幹涸的血。
沈林自茶案側尋了只布巾,一寸寸将匕首擦拭幹淨,再遞給洛久瑤。
“姑娘。”
他兢兢業業扮演好她的侍從,将匕首呈上,又道,“方才可有驚擾到?”
茶室內無人,洛久瑤接過匕首,回首時朝他輕輕笑了笑:“沈侍衛,你出刀這樣快,回去教教我吧?”
沈林垂首,壓下唇畔的笑意,又道:“姑娘一路走來,已将此地看明了。”
洛久瑤點一點頭:“從最近的越城到此要多久?來得及麽?”
“有些遠,快馬也要一個時辰。”
沈林應,“若趕不及,我會帶你走。”
洛久瑤捏緊了手中匕首。
也就是說,沈林方才遣走沈無憂出了村落,他此時去尋他們的援手到此,縱是最快,來往也要近兩個時辰。
他們的确有預料過村中有人埋伏為卧底,亦帶了防備的人手前來,但此地境況比他們原本所想要糟太多。
其實她自入了村落,見到村中大多青年人的模樣時,便已有八九分确定。
邊陲之地的流民村中會有這樣多正值青壯的年輕人,顯然太過反常。
他們不像是流民。
倒像是經人安排在此,僞裝成流民的行軍之人。
如今境況,尋常人手難以與之抗衡,怕是要告知沈停雲,命人調兵前來才好。
來不及思慮更多,推門聲響起,洛久瑤的面色重歸平靜。
外面陽光尚好,茶室的窗紙輕透,沒有挂起竹簾遮擋。
那人的影子被日光映得老長,自門畔覆落下來,斂去室內的大半光亮。
洛久瑤沒有起身,只是坐在原處,将短刀放在桌案上。
男人身着一件寬袍,是燕京的衣袍制式,他緩緩走來,落座在洛久瑤對面。
他瞥一眼洛久瑤,又瞥見她放在案側的短刀,凝眸瞧了片刻,而後倒了一盞茶遞去:“聽聞方才我府中侍衛唐突了小姐,趙某在此向小姐賠個不是了。”
洛久瑤接過茶盞:“大人管轄此地,管理這樣多的人手,有所疏漏也屬常事。”
聽她這樣說,趙大人輕笑了聲:“小姐說笑了,聖上派我前來,不過是維持此地流民秩序而已,怎敢說是管轄?聽侍從說,小姐今日來此,是為了與趙某談生意的?”
洛久瑤輕撚茶盞:“北地自多年前便有從商者行雇傭流民,以為他們尋一生存之計的善舉,我如今不過效法前人,積些微不足道的功德罷了。”
趙大人打量她一番:“想不到小姐年歲雖輕,卻也想做此善舉。”
洛久瑤放開茶盞:“柳村百餘人,我借其中青壯,餘下銀錢交由大人手分發給其餘老者婦孺,大人以為這樣如何?”
趙大人眸光微變:“小姐自何而來,又要借這些人手到何處去?”
洛久瑤略頓一頓:“我自燕京而來,借這些人手,自然是,要向南去。”
趙大人本捏着茶盞的手忽而抖了抖:“小姐是說……”
窗外傳來密密實實的腳步聲。
随之響起的,是冷刃碰撞交錯的聲響。
洛久瑤一瞬警覺,按上茶案側的短刀:“原來如此便是大人的待客之道,我今日确是領教了。”
趙大人的面上卻有一瞬慌亂,他似是想解釋,卻在刺客破門的一瞬無了聲息。
長劍襲來,洛久瑤下意識躲開,裙裾一角剮蹭過茶案,将案上茶水盡數帶落在地。
叮咚脆響落在地上,瓷片碎開,沈林扶穩她。
長劍擋住襲來的利刃,斬落一地的血,他護住洛久瑤,自窗子躍出。
埋伏在柳村裏的,果然是一場殺局。
眼下她才與趙大人有所商談,便有人在後迫不及待地出手,顯然是時時命人盯緊了此處的。
會是什麽人?
洛久瑤心間思索,随他朝外跑,邊道:“他們動手這樣快,會不會已經猜到我們是什麽人?”
沈林手持長劍,擊落數只襲來的箭矢,道:“不會,他們若知道我們是什麽人,最好的辦法不是滅口。”
而是活捉。
用這樁籌碼去與沈長弘與沈停雲談判交換。
刺客衆多,混雜其中,圍困住二人的,還有曾在村落中所遇的衆多粗布麻衣的青年。
手中短刀險些滑落,洛久瑤這才發現,掌心已經沁得滿是冷汗。
“阿瑤,不要怕,我會帶你走。”
刀光劍影中,沈林的輕喚落在耳畔。
洛久瑤伸出手,在染着血腥氣息的風中牽緊了他的手。